第17章 喧嚣
第十七章
阿熹在这夜又做了梦。
梦里还是落日城,她和那少年的溯夜比了剑,少年的清让接管了全局,运筹调度之间,情势千变万化,她和清让同出同行,作为他的副官冲锋陷阵,将城中的权贵一一联合,或是拆分,或是刺杀,又或是救援,已然这么忙碌了,她还要给那溯夜煮药煎茶、端汤倒水,原因是她伤了他,这是确凿的大逆不道以下犯上,那位装着重伤缠着绷带,躺在斜塌上悠闲笑道:“只要你服侍我伤病痊愈,我就不追究你的罪过。”
所以,她不得不任由溯夜使唤。
她看来,这家伙着实挑剔得很,娇生惯养,茶的温度必须刚刚好,高了低了绝对不喝,点心必须现做否则不吃,药实在是很苦必须得去帝都某家小店去买专门的蜜饯来搭,她将茶的温度调得刚刚好,点心请了大厨子在他面前做好,但说到去买零嘴儿,她就实在忍无可忍,捏着溯夜的鼻子,将那药灌了下去。
溯夜趴在榻上边咳嗽边呕,气急败坏骂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么对我!”
她抱着剑,“空影城远在万里之外,我没那个闲工夫去给你买蜜饯。”
溯夜哼哼唧唧,声音里多了几分心虚,“也不是非得那家店才行啊,你居然这么粗鲁直接灌我。”
她将从城里买的一堆果脯拎到他榻上了,“都在这儿了,你爱吃不吃。”
溯夜看到这鼓鼓囊囊的一堆纸袋儿,居然来了傲气,将果脯推到一边,“不吃!”
“那好,是你说的,”她走过去,将纸袋儿重新拎起,一只手却攥起了溯夜的衣领,“再这么胡搅蛮缠,又让我来服侍你,那我不介意再在你身上扎几个窟窿,这样我就能服侍你更长时间了。”
溯夜气到捶床,“夕月,你这家伙真不知“死”字怎么写啊!”
“那请你写来给我看看,要写吗?这儿有笔墨。”
她和溯夜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争吵个没完,她和清让在一块儿的时候,四周总是危机四伏,时时刻刻必须绷紧了神经。
阿熹再度醒来,便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这一定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那时的溯夜还有少年的心气儿,那么闹腾却只不过耍耍嘴皮子,那时的清让还不像现在这样决绝的疏远与冷淡,他想出什么计策也会激动地和她分享。
时光荏苒,究竟过了多少年了?一转眼,少年的溯夜变成现在这般邪魅阴戾的妖界太子,少年的清让则将所有的心思与感情藏在那张永不融化的面具之下。
而她呢?
阿熹想起梦中的那个自己,姿态冷傲,行事果决,若说那个人是自己,阿熹自己也不相信。
她忽然对那个名为“夕月”的自己生出了些好奇,天界有专门的典藏阁,她便挑了空闲的时间去寻找。
阁中案牍资料浩如烟海,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阿熹并不死心,隔三差五便去,太子殿下逢四挑七地来教她练剑,芳留君好似铁了心要为人师,并且绝不因天君的呵斥更改自己的教育方针,阿熹经常被训得跟个骡子似的,累到走路直打转,她现在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着。
闲暇时阿熹还是去书阁,现在是天界的春天了,阁外一颗极高极大的桃花树正生长到窗前,整扇窗户都笼罩在一层幽暗宁静的淡粉色之中。
有人叫她:“红娘,你怎么在这儿?”
阿熹望去,一个清俊文雅的身影正站在窗前,他的身后,是一片无尽的春光。
“涟华殿下,真是很巧,你来看书吗?”涟华临窗执书,真像一个眉目清秀的人间书生。
涟华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天宫的书比我海宫多出许多,我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打发打发时间,你呢?”
“我是……”阿熹顿了顿,海宫太子似乎与芳留君同岁,或许曾经听闻几分当年的事,她问:“殿下,你知道夕月吗?”
涟华举着书,在明光下笑意更深,“红娘是想问我知道你的事吗?”
“不,我问的是夕……”忽然一阵风席卷而来,枝叶乱摇,花瓣纷纷扬扬,越过窗边那修长的身影,飘进阁内,幽谧的内室映进了一片春光,一阵浓厚的睡意忽然袭向她,她不禁失态地在海宫太子面前打了个哈欠,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涟华一掠而至,接住了她,“啪”的一声轻微声响,一卷文书未曾放好,被这风一吹就掉落地面,刚好掉落在他身旁,因那一阵风,不知多少桃花落在了这文书上,堆叠得满纸如粉。
他低头望去,看着好像只不过是极为寻常的文书,他刚要弯身去捡,一阵微风又吹来,纸上桃花略略颤动,退场般挪开了位置,陈旧泛黄的纸张间,便露出一个陈年的名字。
另一只手伸过来,替涟华捡起了地上的文卷,却没有放回书架上。
涟华看向来人,“清让。”
清让将文书收进袖子,一弯身,将红娘大人从涟华身边横抱了起来,然后才冷冷道:“涟华,你离她远点儿!”
涟华垂眼看着地上被风吹乱的桃花,“我早死心了,只是看她太累,让她靠一下罢了,清让,你不用嫉妒。”
清让眼色更冷,“别误会了,我和她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警告你,别忘了你做过的事。”
涟华在世人面前一向温和平静,偏偏对天界太子露出些不屑的笑意,“没什么关系?那你现在,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两人气质相近,容貌身高也相近,彼此对立之时,仿佛生出些无形的肃杀之意。
涟华继续道:“因我来了天宫,你就无时不刻地跟着她,你以为我不知道?”
清让反问:“你说你死了心,那你却偏偏守在书阁等着她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涟华沉默了一刻,只看向窗外随风招展的桃花,“那么多年了,我只是来看看罢了。”
“那你现在应当看完了,”清让道,随即抱着红娘大人转身离去,走过长长的书架,“尽早滚回你的海宫去!”
清让记得,他从未抱过她。
他们两个,着实是没什么很亲近的关系,因而,从没有什么很亲密的接触。
她在受着老师的训练,从冰湖里爬出来浑身水淋淋的时候,清让见她可怜到站不稳了,曾让她靠着自己,但她却是那么要强,只为了不想跌倒,才蜻蜓点水地挨着他站着,他没觉得她有什么重量。
在落日城曾经被敌方围捕追杀,所有的护卫都倒在地上了,只有他们两个站着,彼此背靠着背,面对团团围上来的刀刃,她也没怎么挨着他。
现在他将她抱在怀里了,对于龙而言,这重量简直轻飘飘到了不可思议,她沉睡着像毫无防备的小鸟,清让盯着她的睡颜,心里忽然迷惑了一阵。
她原本就是这个模样吗?
实际上,在那些年里,清让并没怎么好好看过她的那张脸。
脸是堪为精致的小巧,几乎一手就能覆盖,面容素雅安静,看起来像一副清淡的画,让人想起青山碧水之间悠悠驶过的白船。
其实,是个挺好看的姑娘。
但这与他记忆的那个夕月,却是完全不同的了。
阿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的房里了,小童说是太子殿下送她回来,她一开始没有多想,然后才品出些不对劲,“哪个太子?”
若是那海宫太子,小童不会这么称呼。
小童抱着今日的案牍放到她桌上,笑呵呵道:“自然是芳留君啦。”
阿熹看着窗外的灼灼桃花,一时说不出话来。
结缘府的春天还是跟往常一样,那么明媚,花开得多了,庭院中都飘散着淡淡的香味,让人在灿烂阳光下有些迷醉和晕晕乎乎,她不禁眯了眯眼,小童气喘吁吁跑来通报,“阿熹大人,大事不好,天后娘娘要将郡主赶回去,花墨大人让您赶紧去!”
阿熹立刻弹起身来,“怎么回事?”
小童急慌慌道:“听说好像是天后指责花墨大人办事不力,让那海宫的绮华郡主成了殿下的未婚妻,赶巧郡主路过偏偏把听到了这话,两人一言不合吵了起来,这婚事听说是天帝让您督办的,所以花墨大人派我赶紧来叫您!”
他还没说完,红娘大人早掠过庭院,冲向天后宫去了。
阿熹早知道,若这桩姻缘结下来了,天后定然会第一个反对。
郡主乃是鲛人,若与芳留君结合,生下的子嗣极大可能也是鲛人,天界又奉行一夫一妻,那么那鲛人皇孙极有可能继任天君之位,这对于注重血统的龙族王室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天后若单只拿血统说事,两人的婚姻本就岌岌可危,更不用说,天后娘娘心里在意的,一定是另一件事。
芳留君并非天后亲儿,天后娘娘的亲儿,前任太子芳远君,至今仍被关押在天之渊,虽是戴罪之身,但好歹活着,只要活着,不愁没有出来的一天,若是芳留君与海宫的郡主缔结了姻缘,那么芳留君定然会得到海宫的鼎力支持,原本一直被诟病的私生子出身也就近乎可以全然抹消,芳留君太子之位稳固,芳远君恐怕更无跻身之地。
所以那时天君出动去北海,天后娘娘也急着找了结缘神,只打算用自己的人嫁给芳留君,以此牢牢将芳留君掌握在手心里。
只可惜天后娘娘不知三位结缘神各有专司,所托非人,花墨是万万不可能给芳留君找到什么称心如意的太子妃。
眼下海宫的郡主和太子都来了天宫,天后娘娘焦急生怒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若郡主一气之下回了海宫,那么别说芳留君的婚姻大事泡了汤,恐怕两宫本就紧张的关系又要生出些嫌隙,那是,大大的,非常的糟糕。
阿熹冲到天后宫,宫里宫外都是一片人声噤噤,可见现在的局势是多么不妙,她缓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去,刚走了几步,便看见花墨站在天后和绮华之间,花墨绝不擅长劝架,现在挡着双方怒火都甚是勉强,眉头紧锁。
莫说天后和绮华脾气如何,阿熹现在只担心若是花墨性子爆了,只怕这原本就微妙的婚事更是全然不可收拾。
她刚要走过去,有人忽然拉住了她,“她们吵架,你去做什么?”
阿熹回头,太子殿下清清冷冷立在身后,看向那三人,“绮华,有什么好吵的,回去!”
太子殿下说完,拉着红娘大人就返身往回走,离开那喧嚣纷争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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