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梦里,她和那人又去了落日城。
真是讨厌,阿熹心想,就连做梦也去了那地方。
不过这落日城又不全然是阿熹记得的那般样子,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的行人各个神色张皇,沿途来来往往都是巡逻的兵士,整座城都颇为风声鹤唳。
她看清了周边的情况,和身边人说话,“清让,看这些兵士穿着的服制,他们都不是城主的禁卫。”
阿熹看见那人的容颜,愣住了,那眉目带雪的容颜,那挺拔修长的身形,正是芳留君,年岁比现在小很多,但神态气质却是一般无二。
清让……
阿熹想起来了,城主曾经说过这是芳留君母妃给他取的名字,城主只说过一次而已,阿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居然在梦里就这么直呼太子殿下的正名。
清让回答:“我来之前已经调查过,城主夫人手下只有几百人了。”
她说:“那么一定要小心行事。”
清让负手前行,神情一如阿熹所记的那般孤傲,“我来了,就不会输。”
他们两人一路避开了巡逻的兵卫,去了一座宫楼,阿熹见到,心里更是不高兴,她这个月究竟是受了溯夜的影响,居然在梦里都来了他的寝宫。
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和清让进了宫,宫人先去引见,两人跟在后面,一路沿着楼梯向上走去,丝竹之声愈发清晰。
她说:“现在情势这般紧急,怎么还有人有这闲心逸致?”
清让道:“在我们来之前,他们的三皇子应当早来了,我想现在寻欢作乐的,正是那个人。”
宫楼上,果然是载歌载舞,两人上去,她先看到一个美丽的妇人抱着一个孩子坐在场外,眉心紧蹙,满脸不满却又带了不可掩饰的忧愁,越过眼花缭乱的舞姬,是一扇宽大的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乱躺着的人影,似乎正举杯饮酒。
妇人看见上楼来的两人,眼中的欣喜只维持了一秒,随即又无力地坐回原处。
清让道:“我去和夫人说话,你去和那三皇子交汇,说这边的事我们接手了。”
她点头,清让走向那美丽妇人,微微低着身子说着什么,她继续往前走,偏偏这些舞姬晃来晃去挡着她的道,又有些娇媚嬉笑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她明白,这些人是在笑她。
她从腰侧取下剑,并未拔出,就着剑鞘往地上重重一定,一股气浪便蔓延至四面八方,那些女子哎呀惊呼,立即东倒西歪,倒是给她分出条道来。
她却还不走,俯视着地上这一群琳琅珠翠,冷声道:“城主新丧,岂敢在此歌舞喧嚣,立刻给我退下!”
那些女子被震得有些怕了,在地上爬着就纷纷退下了。
她耳朵灵敏,这时,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呲啦破开了屏风急速向她刺了过来,她一伸手,两指拈住了那匕首的刀刃,然后松开,匕首噼啪掉在地上,她仍朝那屏风后走去。
屏风后的人也站了起来,手里隐约拿着一柄细长的东西。
她知道,那是剑。
因此,她也将剑柄握在了手心。
距离屏风还有几步之距,屏风后的那人倏忽化作一道暗影,她登时举剑防守,下一秒,铿锵一声,两剑相交,剑刃彼此相切,击出了一丝火花。
那眉眼如同暗夜的浓墨,漆黑而妖艳,溯夜冲她微微一笑,“剑法不错。”
溯夜的容颜也凭空小了好多岁,但那邪魅狷狂的气质是独一无二的。
阿熹梦到这里,忽然有些悚然。
这真的是梦吗?
为什么会梦到从未见过的东西?
梦固然是天马行空,但她这想象也着实太丰富了些。
若是芳留君和溯夜都是少年的模样,那梦中的她现在又是怎么一副样子?
她急切地想要找面镜子看看自己,溯夜却抓住这机会,一剑劈向她。
她下意识举剑相挡,现实中,阿熹的手大力地挥舞了一下,差点甩了某人一巴掌,那人站在床边,冷冷地看着犹自酣睡的红娘大人,返身离去。
她在梦中和溯夜过招,一招一剑,无不精妙,身形绝伦,出手凌厉,让溯夜渐渐落于下风。
阿熹越发不可思议,她长这么大,连剑都没摸过呢,居然会有这么厉害的梦,有人拍拍她的脸,清让的声音传来,“喂。”
她皱眉,清让不是在和那什么夫人说话吗?
“别吵。”
清让锲而不舍,继续叫她,“喂,还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声音如此真实,如此逼近,全然不像是梦了。
阿熹赫然睁开眼睛,一柄剑,寒光四溢,就立在她面前。
“芳、芳留君!”
窗外天光大亮,一大清早,比这莫名出现的剑更惊悚的,是莫名出现在她房里的太子殿下。
阿熹有些结结巴巴,心情是吓到要死了,身体却又不由自主打了个晨起的哈欠,“你怎么在这儿?”
那剑就很突兀地被递到她面前,“教你练剑。”
红娘大人以为听错了,并不接剑,剑就被毫不留情插在她床前的踏板上。
阿熹震然,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喜欢舞刀弄枪,推脱道:“臣下驽钝,更不必说年纪也不小了,现在习武练剑似乎太迟了些。”
太子殿下却不理会,“你先把剑拔起来再说。”
阿熹握上那剑柄,一种奇怪的感觉蓦然传来,这剑柄的纹路与手感,她是这么亲切和熟悉,好像她早就握着这剑千次万次,唯有朝夕相处,才会有这样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拔剑,但那剑像钉在地上一样丝毫不动,她试了好几次,手都有些痛了,她松开剑柄,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一片红润,芳留君本是武家,随随便便就把这剑扎得很深,未曾习武力气不够的人完全不可能把剑拔出来。
清让忽然捏住她的手,这举动着实唐突,阿熹还没反应过来,清让道:“你的手怎么了?”
她手心光洁白皙,毫无异样。
阿熹把自己的手抢回来,“殿下怎么在乎起我的手了?”
清让看着她,似有沉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自己又把剑拔了起来,轻轻松松。
她想起梦中的场景,心却是一跳。
在方才的那一瞬间,芳留君的眼神居然和溯夜是一样的,那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某个本来熟悉却又面目全非的人。
或许,那不是梦。
清让道:“凭你现在的本事,还是先练练体力吧,这剑就先收着。”他说完,拿块细布将剑裹了起来,阿熹这才认出这熟悉的包裹,正是贤女送她的那柄剑。
真不知道芳留君是怎么翻出来的。
太子殿下好为人师,红娘大人也推拖不得,草草洗漱——毕竟芳留君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盯着,就跟着他走到庭院。
刚下过雪,院里寒霜四铺,太子殿下让阿熹跑步,阿熹跑了几十圈也不准停,跑完步又开始跳高,阿熹腿快断了继续跳,跳完高又蹲马步,阿熹的力气也就到此为止,双腿瑟瑟完全站不住,直接栽向了松软的雪地。
太子殿下将她拉起来,阿熹以为今日的折磨也到此为止了,还没感谢芳留君的大恩大德,太子殿下伸手朝地下一指,脚下软塌塌的雪登时坚硬起来,化成了光可鉴人的寒冰。
清让道:“好好蹲着,不然再摔倒,就是砸在冰面上了。”
阿熹累到浑身颤抖,心里更是欲哭无泪,她是红娘啊,又不是什么羽林卫,打打杀杀什么的,一向和红娘完全不沾边啊。
阿熹问:“殿下,不知殿下何以忽然要教臣下练剑?臣记得,似乎从未斗胆提出这样的要求。”
太子殿下负手,居然是与她梦中一样的孤高冷傲,“贤女说你太弱了,让我教你自保。”
贤女就是罪魁祸首了,阿熹有心挣扎,“殿下怎的这次就对贤女如此言听计从了?臣下尚能自保,再说臣一向和人无仇无怨,这剑术精绝,殿下又日事辛劳,臣实在不敢浪费殿下的时间。”
太子殿下缓步踱了过来,绕着阿熹走了几圈,“累了?”
阿熹点头。
太子殿下立在她面前,冷脸冷心,“蹲马步就好好蹲,再说废话,就把鞋脱了。”
光脚站在冰面上……
阿熹就算不是习武之人,偶尔路过羽林卫的校场,也没看见那些威武喝喊中的少年有几个是这么训练的。
然而,太子殿下的话是不能不听的,毕竟再如何,这是未来的天君,而且阿熹相信他绝对说到做到。
继续蹲着,白雪翩翩,将红娘大人打扮成了个雪人。
太子殿下在一旁站着也不说话,仰望天空,又陷入回忆之中,阿熹冻着累着,也陷入恍惚之中。
“住手!”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喝传了过来,震得满院簌簌,阿熹抖抖身上的雪,朝门外望去,白衣厚袍的天君陛下气势汹汹走了过来,呵斥芳留君,“小兔崽子,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她是红娘,你的结缘神,你就这么虐待?”
门后,一对容貌清绝的兄妹也跟着走了进来,一红一蓝各自生姿。
天君摆摆手,阿熹得令终于解脱,只是身子实在无力,一换姿势反而往旁边倒去,一下子栽到在一个温香软玉的怀抱里。
那美人郡主走路的速度着实快,在这凌凌的冰面上居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接住了红娘大人。
“没事吧?”绮华扶住她。
阿熹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却又说不出什么,那一边,天君陛下又和太子吵吵起来,太子冷硬道:“这不是虐待,这是训练。”
天君急怒,“弱质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你就这么训练,这么大的雪呢,也不知道避避?”
太子殿下不屑,“不过落雪而已。”
这对父子在任何问题上都能吵起来,天君虽然怒极气极,阿熹却知道他只不过单纯是在生太子的气罢了。
天君又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斗就和男人斗,逼着一个女人在这辛苦受冻算什么事?你自己又是几斤几两,怎么不和涟华比划比划,你觉得自己真有资格教人家?”
太子殿下眼色转冷,这时近乎冰雪肃杀,“我是禁军统领。”
天君指指点点,“还不是朕封的。”
太子拔剑,阿熹忙道:“殿下,不可!”
这父子之间,岂可兵戎相见?
剑拔出来了,被垂手拿着,清让冷冷看着天君,“我的位置,你拿不走!”
天君亦冷笑,“难不成你想像你那不成器的兄长一样,反了朕不成?”
阿熹看着芳留君握紧了剑,忽又转身,一剑指向了涟华,海宫太子却是手足无措,“芳留,你这是要干嘛?”
天君将随身配剑解下扔过去,“涟华,接着,听闻你在海宫王族中剑术第一,让这小儿也长长见识,挫挫他的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