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芳留君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
“你不想我送你回去?”
阿熹不自觉端正了身子,茶杯捏得更紧了,这、这让她如何接话呢?
芳留君扭头继续望着迷迷蒙蒙的云海,道:“给我倒茶。”
阿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倒了茶递过去,芳留君空出左边的位置,话说阿熹并不想吹冷风,但现在的情势她也只好坐下。
两人一左一右坐着,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壶,云气缭绕,脚下空空荡荡是无边无际的天空,茶早就冷了,冷风呼呼扑在身上,芳留君似乎心事重重,龙既然可以呼风唤雨,自然也可以遮风挡雨,他在北海不就撑开了结界?但现在他却只在发呆,任由寒风如割,凝望那深沉苍广的夜空,那夜空也这般沉默凝望着他。
阿熹回想起来,她远远见过芳留君很多次,她看见了对方,而对方却未必看见了自己——那种一掠而过的照面,她实际上对芳留君也没有多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他永远平着一张脸,目光淡淡落在各种地方,连他周身的阳光都很冷淡,那神情与现在如出一辙,他还坐在车边,但却让人感觉他去了很远的,无法呼唤的地方。
回忆。
只存于过往的东西。
究竟是怎样的回忆,让芳留君一次又一次奔赴去了那遥远的往昔?竟似乎不可自拔的沉溺。
冷意瑟瑟,阿熹抱紧自己,没发觉自己望着芳留君也有些走神。
阿熹一看他,对方就侧头过来,目光猝不及防相互对视,最后以芳留君的退让而慌忙错开。
这气氛越发古怪,阿熹呼出一口白气,总觉有些什么事情搁在心里,然后天君的吩咐便跳了出来,阿熹问道:“殿下,贵客来了我们要如何招待呢?”
她心里着实有些奇怪,芳留君一向和天君唱反调,那贵客,又是何许人也?能让太子却一反常态应了天君。
清让伸手探了探指尖的风,眉心微皱,“你不必管,他们很快就会回去。”
云中深处骤然出现了什么东西,红娘大人没看见,龙的目力极好,但这却让太子殿下的眉皱得更深了。
“他们?”阿熹微愕,想不出什么所以然,“难道来了好几位吗?”
清让不答,忽然从车上站了起来,阿熹自然也跟着站了起来,朝着云海望去,月光之中,刹那间有一抹红云拂过,那绚烂的颜色让周遭阴沉的云都染上几分亮光。
阿熹明白了贵客的身份,喃喃道:“那是……绮华郡主吗?”
看来在她深陷落日城的这大半个月内,天君并没有闲着,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来操办芳留君的婚事,既然连对方正主都请来了天宫,想必这婚事势在必行了。
芳留君的脸色本来就没怎么好看过,这时更是黑如锅底了。
只是……
芳留君原先是极为抗拒这门婚事,若不想沾上关系,直接走就完事了,怎么又拖拖拉拉驾着车迎风发呆呢?
那红云转瞬将至,这无论如何不可能是来找她,那只能是来找芳留君了。
郡主当初也是口口声声坚决不嫁,如今的态度却这般热切,难道就在这短短月内,郡主就和芳留君互生了情愫,难道这次天君还真无意之中促成了良缘?
红光与暗香一并而至,美人郡主立在车边,好似没有上车的意思,阿熹自然行礼,绮华打量着红娘大人,道:“回来了?上次送给你的幻华膏用完了吗?我这次来又带了些,你若需要,到时候给你送去。”
阿熹吃了一惊,“上次的贝壳,是郡主送的吗?”
名字却写的是涟华。
那样奢华贵重的东西,断然没有接受的道理,更不必说,绮华和她不过片面之缘,红娘大人忽地意识到,绮华到现在都还没和芳留君说上几句话,光顾着对她问东问西了。
这美人郡主,似乎还是不怎么在意太子殿下,反倒对她是颇为关切。
芳留君这时立在一旁,完全当个背景人,也不插话,也没喜色,郡主的到来于他好似完全没啥影响。
阿熹便也猜不出这美人郡主此行的目的,绮华走过来,“幻华膏产自深海,于我们而言只是小东西,红娘也不必客气,收下便是。”
唔,说起这一点,红娘大人也不得不赞同海宫的财大气粗。
清让突然开口问:“你哥呢?”
绮华淡然自若,“他在天后那边,我是自己出来的。”
清让又道:“既然来了,那便回去吧!”
绮华又看了阿熹一眼,点点头便转身跃入云海之中。
那红光忽来,却又忽去,芳留君重新坐回车驾上,一抬手让车继续朝着结缘府的方向驶去,两边分道扬镳,越行越远。
阿熹也重新坐在冷风之中,那红光愈发渺小,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周遭安静下来,又只听得见风声凛凛,阿熹猛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望向芳留君,“殿下不送郡主回去吗?”
风吹得两人头发乱舞,芳留君这时不发呆了,一抬手,指尖迸出一道青色结界,四周顿然一派祥和似春。
太子殿下回答:“她自己会回去。”
这位完全没抓住重点,阿熹忙不迭反问,“不,这合适吗?郡主毕竟是殿下的未婚妻啊!”
芳留君孤冷瞟来一眼,“只是暂时的。”
“那殿下何故又送我回去?”她终于把问题给绕回来了。
“你是怕她找你麻烦?”太子殿下继续望着夜空,“放心,她也不在乎。”
阿熹捂脸,“不,我怕的是谣言。”
芳留君又瞟来一眼,“清者自清。”
这语气,似乎两人私下也有些来往,但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似分若合,似合若分,扑朔迷离。
夜风渐渐小了下来,结缘府的大门慢慢从云雾中露了出来,身边的太子殿下忽然又站了起来,阿熹只得又跟着立了起来。
这次不用远眺,红娘大人也看得清,结缘府的门前,站着一个清朗如竹的身影,一身青蓝长衣,容颜清俊而忧郁,五官却与绮华略略有些相似。
阿熹怔了一怔,这位都站在结缘府门口了,她当然清楚,这位绝不是来找芳留君的了。
海宫太子瞧见两人,远远便迎了过来,“红娘回来了?”
阿熹再度行礼,“涟华殿下。”
涟华看了看她,随手递过来一个硕大圆润的珠子,“此次我王妹和芳留的姻缘,多少还是有红娘几分功劳,听闻红娘归来,故我专程前来感谢。”
这珍珠荧光皎皎,在夜里也光辉粲然,绝非凡物,阿熹不好意思收下,正待推脱,珠子却被塞到了手心,芳留君不以为意,“收下吧,这东西海宫多得是,他们这次来几乎人人都送了,不差你一个。”
阿熹握着手心圆滚滚的大珍珠,再度震慑于海宫的财大气粗。
清让朝向涟华,“你只是来送珠子的?送完了就回去。”
涟华一笑,“芳留君不回去?”
清让一挥衣袖,转身进了车内,这才回答车外人的话,“红娘此行辛苦,我送她回去。”
然后又叫:“阿熹,站着做什么?外面风这么大,赶紧进来。”
红娘大人受了海宫的礼,颇有些无功不受禄的感觉,还想再说些什么,涟华看着她却只微笑,车里的人又催了,她只好进去。
她还没坐稳,车再度浮空,如箭一般射向云空,将那清寂的身影远远扔在了后面。
芳留君恢复了平素的冷淡,“你在看什么?”
阿熹这才回过身来,瞎子也能看出,芳留君对这一对海宫兄妹态度迥异,“殿下似乎对涟华太子有所不满?”
“并无。”
阿熹回味着这一路所见所闻,“既然殿下和郡主并无意愿成婚,又为何这么拖着呢?”
“有事。”
太子殿下每次都冷冰冰甩来几个字。
阿熹听出了他的怒意,仍顶着怒气道“若殿下不喜欢郡主,便早些送人家回去,还是不要耽误了郡主的名声为好。”
芳留君点头,“会的。”
阿熹则完全没想到他会甩出这两个字,按殿下一贯的行事作风,应当是横眉冷对来一句,“关你什么事。”
谁曾想他就这么老老实实答应了。
阿熹觉得自己似乎跳进了什么坑里,连忙补充:“殿下,这可不是我撺掇你,我也没别的心思。”
不然按这话的逻辑来看,似乎是她这红娘大人有意催促着这对男女分开,不,这并非她的专司。
芳留君忽然看向她,一针见血问道:“别的心思是什么意思?”
阿熹语塞。
殿下不愧是贤女的师兄,原先她从不觉得芳留君是个会说话的人物,现在这般伶牙俐齿,当时和溯夜斗阵也不落下风,看来是被贤女给磨练出来了。
结缘府近在眼前,车又是飚速前行,眨眼之间便到了大门之前,阿熹下车,却见芳留君还站在车边,问:“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太子殿下扬了扬下巴,“你进去我再走。”
红娘大人觉得于礼不合,客套道:“还是殿下先走我再走!”
太子扬了扬手,指向大门,“进去!”
阿熹只得乖乖进门去了,直到她关上大门,那宫车还静静停在门前,阿熹在门内等着,这夜反正都这么累了,她干脆再等一会儿。
然而,红娘大人在门内站到腿酸脚麻了,她也没看到那宫车浮然掠过天空,难道芳留君还没走吗?
然而,红娘大人是没勇气去开门的,彼时一开门若是撞见那阴魂不散的芳留君,恐怕两人都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了。
阿熹摇了摇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僵直的肩膀向自己的院落去了。
她睡着了,便做了个梦。
清晨雾气很大,青石的院落刚泼了水,湿漉漉闻得见水气,她拿了拖把认真拖着地,身后有人叫她,“夕月,该出发了。”
“我马上就弄完了,”她冲那声音答道,加快了拖地的速度,实际上她已经将这地拖了好几遍了,只是父亲生性爱洁,每天要在这院子里习武,她这次也许要去很久,所以想在离开前把将这地拖得特别干净。
那人等了一会儿,见她还不动,又催:“都拖了好几遍了,够了,快点走吧,耽误时间要不得。”
她却终于拖完了,擦了擦额角的汗,满意地看了院子一眼,转过身来,朝一直站在墙边的那茫茫雾气中的人微微一笑,“好了,出发!”
她并没看清那人的面容。
阿熹在梦中都忍不住心想,这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