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归
第十三章
归去之时,夜风簌簌微冷,人愈发神志清明,彼时花墨不期出现,阿熹就有些惊讶,而后看友人和芳留君心照不宣地对视,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不过两人究竟是如何策划的,却让阿熹又有些在意。
花墨撑开伞挡在两人面前,阿熹听她说过,她怕光怕风也怕冷,总是随身带着伞,伞下的花墨脸罩在阴影中,表情是看不清了,声音还是一如往常,“那位射那月亮,是故意的,真正的目标,是要将那三根灵箭扎进溯夜寝宫的廊柱之中,箭里面贯注了殿下的力量,三箭下去,那寝宫自然岌岌可危。”
冷风拂过,掠起两人的发丝,花墨安静道:“阿熹,这次是芳留君救了你。”
花墨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但阿熹明白她的意思,花墨也不再拖沓,对阿熹稍一示意,撑着伞转身便向东方那边去了,月光下雾气缭绕的云海之中,那黑色的伞很快就融入不见,花墨远远又留下一句话,“转告太子一声,他的那些衣服不用找了,我找到的时候,衣服被宁贤女都烧得差不多了。”
夜风和月色交融成一片混沌的光景,阿熹有些心思恍惚,那位芳留君真的是去救她,也许非他所愿,最后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纵为太子,之后的收场也想必不容易。
芳留君与她绝算不上熟识,幼时吃过他的糖,少时偶有一次她也曾无意帮芳留君解围——没想到那位冷面无情的主儿竟然非常害怕蜘蛛,她唯一一次看见芳留君面无血色快要晕倒,就是那次了,就那样怕得要死整个人完全不敢动弹,他也不吱声就那么站在人来人往的禁军校场,他平常本来又不苟言笑,众人固然看见他一直站着不动,也没发现什么奇怪,好在那次阿熹刚巧路过,瞥见这位一边衣角上趴着一只小蜘蛛,在他脚边爪子乱舞爬来爬去,阿熹也没在意,送了东西回来的路上却又撞见他,这位脸色都近乎惨白了,阿熹终于发现不对劲,试探着过去,蹲在他身边,一弹指将小蜘蛛弹飞老远。
芳留君顶着一张苍白虚弱的脸对她道了谢,语气还是冷静果决,身形却快摇摇欲坠,阿熹瞧他那一脸可怜样,都不忍心再和他寒暄下去。
天界太子和结缘府的红娘,平素是完全毫无交集的两条线,她和芳留君说过的话,见过的面,也就了了数次,然而那位却穿云破月以拔山倒海的气势救了她。
她和他,不过萍水之缘,怎么担得起那位的涌泉之恩?
一抹明亮的银光倏忽映了过来,照得她周身透亮,一人的身影掠了过来,先到达阿熹身边的,却是那在风闸愈发淡漠的冰封草气息。
“花墨走了吗?”龙行如云,眨眼之间,芳留君就立在了她的身边,手中还拎着一人。
毛毛虫贤女撒泼搅浑,“师兄,苦肉计够了吧,都走这么远了,可以放开我了啊!”
清让好似拎着小鸡崽,全然不理会她的叽叽喳喳,阿熹看见这场面,决心现在不要火上浇油告诉太子殿下他衣服的下落,只看向芳留君,道:“这次劳烦殿下搭救,阿熹感激之至,定会牢记在心。”
清让淡淡回答:“顺手之举,不必言谢。”
阿熹心想殿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这回答着实是谦虚了。
虽然有了这救命的情谊,但两人也确实算不上熟人,阿熹本以为他过来打声招呼就会离去,毕竟龙的速度可是寻常天人远远不及,谁料芳留君拎着贤女,好似闲庭信步,竟只慢悠悠和她一起并肩行走。
阿熹为了保持和他的节奏,反得疾步而行,落得个气喘吁吁,贤女被拎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悠哉悠哉,居然反过来关心她,“姐姐,你身体着实太弱了哦,怎么走这一步两步就喘成这个样子?”
阿熹勉强屏息,吐字均匀,“我是红娘,平素从不走这么远的路。”说话间语调又断断续续,愈发疲累不堪了。
若非落日城的那太子殿下万里迢迢将她绑去,她自己是绝不会劳累自己的双腿走这么遥远漫长的路,花墨平素是身体力行的行动派,泉儿活泼好动精力旺盛,这两位的体力远远胜过阿熹花墨来接她却也没细心细致到备车这种地步。
然而贤女的话好似引起了太子殿下的注意,芳留君都扭过头来看了阿熹一眼,阿熹被这两个武家嫌弃的眼神给生生逼出了几分力气,继续勉力跟上。
太子殿下这时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好吧,这位本来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否则绝做不出将少女拎在手里这种非常人之举,两人就这么走了半天,阿熹只觉背后汗水涔涔,脚一步也迈不动了的时候,天空中赫然又出现一道巨大的阴影,一辆宽大精致的马车穿过茫茫云海,飞向了他们这边。
贤女眼睛最尖,一眼认出那车上的标志,欣喜喊道:“爹!”
少女一点不觉得自己现在毛毛虫的样子有什么羞耻,蜷缩着扭曲着声声叫爹。
阿熹也望了过去,车顶上一面小旗猎猎招展,绣着羽翼的纹章,是羽林卫的用车,既然是贤女的父亲,看来车中坐着的应当是禁军左使了。
不知是贤女那叫爹的声音声声催魂,还是左使瞧见了顶头上司也在此处,那车的速度果真加快了不少,片刻之后便到达三人面前。
贤女闭了嘴,叫了半天也累了。
门帘掀开,来人露出一张斯文随和,好似人间儒生的俊脸来,年纪应有几千岁了,模样却还很年轻,和芳留君看起来不像父子,更像兄弟。
天君笑眯眯冲三人摆了摆手,“累了吧,上车。”话说间,手指对着半空中的毛毛虫轻轻一点,贤女噗通摔在地上,总算重获自由。
阿熹顾不上对天君行礼,下意识就看向芳留君,不出意料地看见太子殿下那张脸渐渐变黑了。
贤女蹦跶起来倒是不忌讳天君的身份,便要往马车里跳,衣领却被清让一勾,生生绊在了原地。
贤女不解回头,“师兄,上车啊,还有段路呢。”
天君朝阿熹摆摆手,“红娘此行逗留落日城良久,可有什么新鲜的好玩的事,上车来说给朕听听。”
结缘神被绑架,太子是绝不会去跟陛下通报求助的,花墨也是全然游走在天界边缘的人,这两位估计一开始就没想着依靠天君,全然靠着自己单枪匹马去救人了,虽说这两位确实强悍,也确实把人给救回来了,但这行事作风,也真是心傲到了极点。
阿熹心想,凭陛下的眼力劲儿,估计真以为她是去落日城玩了这一遭,红娘大人现在顾不得芳留君如何,她的腿现在非常老实地只听陛下使唤了,缓缓走过去,身后的芳留君正在训斥贤女,“你私逃禁闭,我是前去抓捕,左使还在军中等着,坐什么车?”
贤女大叫:“师兄,不好这样的啊,这不是苦肉计吗?我是诱饵啊,是去救姐姐的。”
芳留君也不听犯人申诉,不分青红皂白又将贤女捆了起来,轻云般的影子刹那掠过车边,瞬即便落在了极远的云雾之中,再一纵,便不见了身形。
太子无视了天君,天君却不能无视太子,哼哼骂了一声孽子,这才笑脸看向阿熹,问:“那溯夜待你可好?他困了你这么久,红娘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
阿熹发愣的脸自然也被天君看了去,天君望向浩渺长空中的月亮,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声叹息里,天君的侧颜透出些无奈惆怅的意味,那个丰神俊朗万事悠闲的天君,短短一刹那之间,好像变做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阿熹更是愣了。
两宫大战,天宫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妖界及时出手援助,天宫这才勉强顶住了颓势,战后两界签订不战和约,以示永好。
天地八方,却有天君不能触及的地方,君王的威严早已损伤,天君虽然大大咧咧心胸宽广,只怕这事也一直郁结在心上,这便是陛下的无奈吧。
车行云间,君臣相对,天帝最喜各地民风怪俗,阿熹则从小听天女姐姐讲故事长大的,说起话来也能绘声绘色,便只将落日城那些奇景异事说了遍,不觉间便到了天宫,车继续向着天君的羲和宫驶去。
阿熹一路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刚端起茶杯倒茶,车身忽地一震,茶水都从杯中泼溅了出来,幸好只是凉茶。
车本来自身就有灵力,并没有天马牵拉,现在停下,自然是有人强行让它迫停了。阿熹忙着擦身上的水渍,门帘却被撩开,太子殿下神出鬼没站在车外,一手撩着帘子,一手握着车辕,像尊门神堵着车门,却又阴沉着脸不说话。
这位的心思实在难以揣测,脸却又愈发凶神恶煞,阿熹捏着手帕的手僵在半空,天君嘿嘿笑了一声,“来了?朕就知道你这小崽子会回来!”
天君说完,又吩咐红娘,“阿熹,天宫来了贵客,你陪太子好生招待,不得有误。”
阿熹云里雾里,天君却一摆衣袖,冷傲贵气地下了车,阿熹往外望去,巍峨耸峙的羲和宫正在窗外。
几乎是同一瞬间,一道冷气嗖嗖的身影却又跳上来,阿熹以为他要坐车,结果他先跃上车顶将那小旗摘下来,阿熹以为他只摘棋,他却落到车上,阿熹以为他要坐进来,结果他却又只坐在车驾处,身影端正如渊,芳留君手心稍稍一抬,宫车骤然浮空,再度在云气雾海间穿行。
车极是平稳,杯中水毫无涟漪,阿熹端着茶杯,望着那完全没必要存在的车夫,完全忘记了喝茶,“殿下,您这是要?”
芳留君背对着红娘大人,身影浸在月光下,“送你回去。”
阿熹捏紧了茶杯,岂止是惊骇无语,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她想了想,好容易打破这尴尬气氛,“殿下,贤女呢?”
“关禁闭去了。”言语短悍,看来芳留君并不想多说话。
云月渺渺落进车内,映得她眼前一切半明半暗,阿熹觉得现在似乎更冷了,这并不因为时节乃天界之冬的缘故,更因为那位沉默不语却又屈尊降贵的车夫。
宫车七弯八拐绕向结缘府,那位应该也只坐在前面吹着凉风发呆罢了,那清隽的影子在飞舞的纱帘里时隐时现,好像……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阿熹好歹将那透心凉的茶喝了下去,心里的疑问终于爆发,“殿下,您何故送我回去呢?”
其实她更想说的是,有必要吗?有必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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