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忆时
第十章
太子殿下走近贤女,倏然劈向她的脖颈,贤女的反应却快到出乎他的意料,两手在空中相互格挡,少女纤细的手阻挡着他凌厉的攻击,盯着他的眼,坚定道:“姐姐不走我不走,如果师兄不救,我会向父亲求救。”
贤女看来是认真的了,他习惯性露出冷笑,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如果我不出手,你觉得左使有可能救得了她吗?贤女,不要太天真了。”
他不能理解,贤女那时还是那么年幼的孩子,又会对那个人有多少印象?那个人宛如木头一样,只是一直那么沉默寡言,又为什么会让一个年幼的孩子那么那么的喜欢她,纵然过了数百年的岁月,幼年时的感情竟然也还没有褪色吗?
他是看过她陪着贤女玩耍的样子,小小的孩童说要捉迷藏,拉着她的手甩来甩去,她无措地站着,满脸茫然点着头,小孩子嬉笑着飞奔着四处躲藏起来了,她扮鬼站在原地,笨拙地捂着脸,认真地大声数着数,一、二、三……她又是那样一丝不苟的性格,绝不会像某些大人一样从指缝间偷看孩子们躲藏的地方,四、五、六……金色的阳光落到青石砖的庭院里,灿烂的光亮笼罩在她身上,她还在数着,数得很慢,才到五十,本来躲好了的孩子都有些不耐烦了,小鸟似的纷纷探出头来,从躲起来的地方悄悄看她,一边好像也觉得这姐姐很笨似的,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她终于数完了数,陡然化身猛鬼,大步流星迈向孩子们躲藏的地方,绝不拖泥带水,伸手一抓一个准,小孩子们却耍起赖来,尖叫着四处奔逃,捉迷藏的游戏突然间又变成了老鹰捉小鸡,但她最后还是很不留情面地,将所有小鸡都给抓到手了。
他只觉得,这些小孩子真是吵闹又无趣。
他也问过她,为什么会抓得那么准?
她回答,“因为听见了声音。”
什么声音呢?
小孩子们找地方躲的时候跑来跑去的脚步声,躲起来之后却又不老实不安分的笑闹的声音,她听得很仔细,辨别了方位,听出了笑声的主人,所以想抓谁就抓谁。
这还真是符合她那种完全不懂变通的性格。
他觉得,她其实是一点不适合照顾小孩子的。
但那小小的孩童,却将她一直记着,哪怕未曾告别就消失了,却还是一直一直记着,想着,念了这么多年。
那么多年啊……记忆好像茫茫的雾气侵袭了脑海,他反倒记不清那个人了,贤女为了百年前的幻影又在这胡搅蛮缠,他狠下心来,不由分说一掌拍晕了少女,将她扛在肩上,纵身跃进了夹杂着凉风的夜中。
阿熹次日就发现不见了贤女的踪影,本来这位特别喜欢溜达,一时半会没看到人影也没什么关系,但一直到饭时还没见到她,阿熹的心里就敲起了小鼓,说起来,溯夜是不会找贤女的麻烦,但如果贤女溜达的时候不小心找了溯夜的麻烦呢?
若真论起来,贤女的年纪比她还大不少,但一看两人心性,阿熹不由自主操了几分长姐的心,反而要关照起贤女来。
这事拖不得,阿熹就去当面问溯夜,闯进溯夜的寝宫时,妖界太子正赤裸着上半身换药,坚实宽厚的胸膛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正慢慢解下来,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屋子里,溯夜很是不乐意自己这副样子被人瞧见,又痛到不禁皱眉,“她走了。”
“走了?”阿熹瞧着他的伤口,有些心惊,前些日子溯夜似乎还好好的,总能和人谈笑风生,什么时候居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仍未愈合的伤口在绷带揭开的一瞬又渗出血来,伤口浸在薄凉的空气里更痛了些,溯夜只觉嘴里都泛起了血腥味,一想到给他带来这些伤口的那个人,只暗暗诅咒他也被自己伤成了这般样子,恨恨道:“天界的芳留太子来过,将宁贤女带走了。”一说完,他立刻去瞧红娘的神情,看见阿熹的脸确实冷了一些,心里反而喜了一些,趁热打铁,“那位还真是冷血无情啊,居然抛下了你。”
阿熹此刻的脸确实不好看,重重地又问了一遍:“你说得是真的吗?”
她的心五味杂陈,却不是溯夜所想那般,芳留君应当是个仗义之人呐,红娘大人料想他绝做不出这种事,只觉得现在溯夜居然祭出远在天边的芳留君,愈发觉得他这说法不可信。
溯夜为了进一步坐实清让的罪过,请出了旁证,吩咐道:“把城主叫来!”
宫人立刻去了,片刻之后,年轻的城主摇着白扇过来,青衣缓带,步态风流,像极了人间那些爱吟臭诗的文人墨客。
城主对红娘大人温言细语,信誓旦旦,又将清让带来的关函给阿熹看——
“那位殿下确实来过了,这是城中关函,他也只说要带走贤女姑娘,并没说别的。”
阿熹见着那关函之上疏淡烟雨般的两字——清让,笔迹她还是认得出,但她又有些惊讶了,“这是芳留君吗?怎么会用别名?”
城主收起扇子,耐心解释:“据说这名字是芳留殿下的母亲给他所取,所以那位殿下在外一般都用的这个名字。”
阿熹无语,她对自家殿下的了解竟还不如人家妖族,不过都提到了别名这个份上,溯夜真要除掉某人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这事的真实性反而大大提高。
贤女果真走了,既然有芳留君在身边,应当平安无事,她的心慢慢落下去,落到黑暗的湖底,忽地生出另一种滋味,这偌大的落日城,孤零零又只剩她一人了,这虽然不错,没了后患,但这种被落下的感觉,怎么有点……不好受呢?
溯夜换好了药,披上黑绸的里衣,痛了好一阵子,他也累了,慵懒靠在榻上,长发也随意披散在肩后,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妖异,叫道:“阿熹,坐到我身边来。”
城主还很没眼力劲儿地站在边上,溯夜瞄他一眼,城主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却瞅了瞅状若出神的红娘大人,身子并没动弹半分,溯夜冷冷一脚踢上他的腿,一下子将城主踹出几米,城主跌在地上,扇子也飞了出去。
阿熹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了?”
“无事无事,不小心摔了一下。”城主踉跄,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阿熹捡起扇子给他,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风流邪魅躺着的溯夜,心里明白了几分,却也不好说出来,“大人要多多当心才是。”
“哈哈,自然,自然。”城主接过扇子,看着眼前红娘大人的这张脸,亲切,痛苦,屈辱,感慨与怀念种种复杂混合的感情如一股电流从脚窜上身来,瞬即贯穿四肢百骸,一时间城主的脸都不自觉扭曲了一些。
“城主,你没事吧?”阿熹注意到城主的不对劲。
“咳,没事。”城主佯装无事,宽大的扇子遮住了半张脸,上半张脸笑得随和温顺,下半张脸咬紧了牙关简直要把唇咬出血来,他握紧了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悠哉轻快,“我想起我还有事,这里就劳烦红娘大人照顾我哥哥了。”
城主说完,还得返身向溯夜行了礼,这才一步一步沉重踏出门去。
溯夜又叫红娘大人,“阿熹,过来!”
贤女已然离开,阿熹心里正有着自己的事,被溯夜叫了,心不在焉地过去,“殿下,何事?”
溯夜从榻上坐起身来,让出半个位置,“坐下,给我梳头发。”
美男卧榻横陈,长发如瀑,实在是一副令人血脉贲张的春色图,阿熹站在数尺之外,心里陡然警铃大作,愈发谨慎客气,“殿下,我梳头的手艺不精,怕弄伤了殿下,还是请宫女来吧!”
溯夜冷冷伸出手,“过来,你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手臂纤长流畅,半身里衣将系未系,露出些许若隐若现精悍壮实的腹肌,再加上这么一张颠倒众生的脸,着实引人垂涎,阿熹甚至不由得小小后退了一步,忽然想到若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泉儿,或许还不待溯夜叫唤,早已两眼冒心流着口水扑上去了,那样的话,她倒是可以回答一句,“我不是怕殿下对我做什么,我是怕我对殿下做什么。”
但泉儿不在这儿,无人可以给她解围,阿熹垂死挣扎,“殿下何时与我这么熟稔,这样似乎有伤殿下清誉……”
溯夜撩了撩一缕落在胸前的长发,邪邪一笑,“我是想与你亲近,是你一直拒绝来着啊,不过现在我也被你看光了,也没什么好客套的了,来吧,给我梳头,今天的故事也还没讲呢!”
溯夜的厚颜无耻可谓红娘大人平生少见,阿熹只得一步一步挪了过去,拿起梳子,挽起那长发,僵硬地一下一下梳了起来。
溯夜背对着她,沐浴完毕才换了药,淡淡的草药味儿和更淡的冰封草气息混合在一块,轻轻缠上红娘大人的鼻尖,她心中一跳,这溯夜竟与芳留君的喜好也一样吗?这淡淡的冷香迎面扑来,两人的背影竟也是那么相似,一时间竟让她生出些错觉,仿佛此刻静静坐在自己面前的,是那孤高绝冷的天界太子。
但那位殿下拒人千里之外,绝不可能将后背轻易露给旁人吧,平常做任何事都不假手于人,头发自然也是自己梳的,衣服呢?那位百八十年不在天宫,衣物好像并不怎么换新,一定是等衣服脏了之后,自己躲在某个山涧溪头洗洗刷刷吧!
阿熹一想到那位拿着洗衣棒蹲在石头上对着衣服敲敲打打的样子,洗完了还要亲力亲为再找两棵树绑根绳子晾衣服的场景,禁不住扬起了嘴角。
她微微走了神,指尖倏然碰上了溯夜脖颈的某处,并非皮肤的光滑细腻,而是略微粗糙的感觉,她还没看到那是什么,背对她坐的男人像是被雷击一般,浑身一颤,随即恶狠狠转身,一把将她压在了榻上。
头发刚刚梳了一半,现在又全部散下去,溯夜披头散发掐住了她的脖子,眼中迫出骇人的杀意,“你……”他只说了这么一声,然后盯着红娘大人的脸,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冷彻的气势又退下去,松开手,坐到了一边。
阿熹咳嗽着站起来,同样不甘示弱盯着妖界太子,“殿下,你、咳,你刚才,是想杀了我么?”
溯夜阴沉地扫视着地下,避开了对视,他难得有这样心虚退让的一面,红娘大人却并不罢休,慢慢恢复了清明,又喊了溯夜几声,溯夜还是不答,阿熹心神渐渐安定,忽一抬手,反而抬起了溯夜的下巴,居高临下逼迫他与自己对视。
溯夜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
红娘大人语调清冷,微微俯视着自己面前这张脸,“殿下,这就是你的一见钟情?”
溯夜沉浸在完全的惊骇之中,现在他更是在怀疑眼前这人只有皮相相似罢了,就算是这么一种状若调戏的样子,也未得挣扎。
阿熹见他不答,怒意更升,缓缓靠近了他,“我告诉殿下一件事,如果殿下想杀了我,最好一击必杀,否则的话,我纵为小小结缘神,对于要杀我的人,我也从来毫不留情,誓死不休。”
她冷冷地伸手过去,撩开溯夜的头发,看清了方才险些将她害死的那东西——
那光滑如玉的脖颈左侧,一道极为狰狞的口子张牙舞爪盘踞其上,一定是很重的伤,这陈年的伤口看起来仍是那么触目惊心。
但溯夜现在却一点不怒了,盯着眼前这张脸,内心狂笑,巨大的狂喜简直快要把他逼疯了。
眉目如若冷玉,平素只一派淡漠冷静,生气的时候,便有冷冷的光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将那张似乎浅淡过分的脸映得鲜活无比,容光照月,勾得人移不开视线。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这张朝思暮想的脸终于重现他的眼前。
传说中名为夕月的女武神,穿越百年的时光,这一刻复活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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