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城主照旧向妖界太子汇报完了今日城中的大小事宜,他唤溯夜哥哥,原因是他自小时候就由溯夜看管着长大,那一年父君亡故,父君的部下觊觎他幼子年弱,便煽动了势头要将这落日城的城主之位囊括于手,落日城一向不与他族怎么往来,碰到这样叛乱的事情,至少妖界的帝君那方并不甚热心肠,只派了本来只擅长吃喝玩乐的三皇子溯夜来意思意思,象征性地主持公道,母妃眼见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不得已一咬牙,舍了脸向更不常往来的天界求救。
远水解不了近渴,天界那方的帝君对遥远妖界的叛乱也近乎漠不关心,派来的特使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禁军小头目和他的副官,母妃一见到远道而来的特使是两个毛都没长全的少年人,心都凉了一大截,但出乎意料的是,这禁军头目却比母妃想象得靠谱,调兵遣将,做事雷厉风行,脑子也不差,弄权纵横,数月之内情势便大为好转,最后这头目仅凭着城主和母妃这边数百亲信反败为胜,将那叛贼围困于他的老巢之中,那少年副官随即冲锋陷阵,将仍负隅顽抗的叛贼一刀枭首,长达半年的落日城内乱由此落下帷幕。
城主彼时年纪尚小,只知道那不苟言笑的禁军小头目名为清让,数年之后,银龙现世悲啸于天之渊,其声震动天地,惊得少年的城主亦从睡梦中惊醒,随母亲一起在高楼之上驻望,万里之外,犹可见银光粲然宛如天上流河。
城主懵懂问:“母亲,究竟发生何事?”
丈夫死去之后就变得极为坚强的夫人遥遥望着那光辉,忽露悲戚之色。
两宫大战平定之后,天君册封新任王储,芳留太子之名无人不知,落日城也派人送去贺礼,这种场合当然不必还礼,但不知为何,城主还是收到了一份回礼,信笺末尾留着一个疏疏淡淡的笔迹——清让。
根据不战和约,他族决不可侵占落日城,彼时清让帮助城主及夫人稳定了内政,在回到天界之前,也施了不少手段驱赶了犹如寄生虫一般的妖界三皇子,而海宫一战之后,天宫为了平定叛乱,自身元气大伤,无暇他顾,三皇子卷土重来,真容毕露,强行将落日城攥在了手心,日后更凭借落日城这张重要筹码,于储位之争中拔得头筹,受封了太子之位。
溯夜在落日城逗留愈久,帝君就愈不能舍弃这块肥肉,溯夜也因而愈发不能离开这落日城。
这城主的卧榻,已容他人酣睡太久。
城主在哥哥面前一向低眉顺眼,少时母亲亡故,他屈居人下这么多年了,不靠忍这个字是活不过来的。
溯夜靠着软塌,轻轻扫了一眼立于阶下的城主,对着红娘大人的和颜悦色一扫而空,只有冷厉:“今日城里进了外人,你可知道?”
城主低着头,“手下是说有这么件事,但那人行踪太诡,一时还抓不住踪迹,难道哥哥碰到那人了吗?”
溯夜冷笑,“不止碰见,还斗了一场。”
城主抬头,甚为惊讶,“哥哥竟没拿他怎么样?”
溯夜眯缝了眼看身旁幻然朦胧的宫灯,“那位到底是天界的,目前我还没有想和那边起冲突。”
城主疑惑:“哥哥认识那人?”
溯夜回了眼打量城主,“说得你像不认识似的,恐怕正因为你太认识了,所以故意不跟我说吧。”
城主也一本正经,“哥哥既然知道,又何须点明,那位身份不一般,既来又不是为了什么大事,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溯夜的眼里骤然闪过一丝微光,“你和那位见过了?”
“只是照会过罢了。”
“那个人现在在哪?”
“已然走了,不过却给我留了这个东西,让我转交给哥哥。”城主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关函递给溯夜。
溯夜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脸上的笑容越深,问城主:“你怎么看?”
城主道:“我琢磨着,那位来无影去无踪,咱们确实是拿他没什么办法,哥哥也确实扣着人,咱们又不好闹到明面上,既然他连这关函都拿来了,那便将宁贤女放了,反正也没什么大碍。”
“他倒是不要那位红娘啊!”溯夜森森露出一口白牙。
“听说天君不正急着给那芳留君找媳妇儿嘛?没了红娘,他也落个清闲,当然不会自找麻烦带个拖累回去。”
“原来他们两个可是感情深厚,现在那位却一反常态都爱理不理了,你当年也是见过他们的,你怎么看?”
城主皱眉状若深思,“不见得吧,我记得当年他们两个也就那样,好似并没有什么私情。”
溯夜阴郁道:“你那时还小,记得不清楚,之前那芳留是连真身都无法变出,不知道他是什么牛鬼蛇神,所以被他老子弃置一旁,那人一跳天之渊,他都悲成那个样子,连银龙真身都变出来了,这还是没感情?”
城主讪讪,“这事我倒没怎么打听过。”
溯夜神色一冷:“若他再来,定要立刻禀报于我。”忽又眉头紧皱,便让城主退下。
城主点头称是,便退出门去,走过寂静空荡的宫廊,分外明亮的月光将宫庭照得亮如白昼,城主瞧了一眼头上那硕大如轮的华月,啧啧摇了摇头。
走到城主自己的寝宫,城主屏退常人,将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又施了好几个术咒,这才进入殿内。
“殿下,今日好些了吗?”城主脱下外袍,左右张望,这才看到未曾点灯的内殿深处躺着的身影,城主捧灯上前,一卷卷被血染红的绷带弃于榻前,看得人触目惊心。
清让听见声音,就着城主手中微暗的光才勉强睁开了眼睛,脸白得失去了血色,一双眼也是微微无神,城主将备好的药端了上来,清让勉力坐起身来,将那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
城主见他喝完,殷勤地又拿过来一盒蜜饯儿,清让无声地看了他一眼,城主便很有眼色地又将檀木小盒收了下去。
城主说起今日城内的动静,提起那轮月亮,摇摇头感叹道:“溯夜的力量果真非同小觑,明明身上也受了重伤,居然还有余力点亮那么一大块的晶玉。”
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清让冷淡问道:“红娘的反应如何?想必很高兴吧!”
城主这时却不会看眼色了,点头道:“那是当然的,别说熹月大人,就是有人送我那么一大块晶玉,我也高兴啊!”
伤口有些裂开,清让闷哼一声,“这段时日,她也确实是乐不思蜀了。”
太子殿下察觉到自己极为罕见地,生着气。
被抓走当然不是她的错,被囚禁也不是她的错,然而甘于这纸醉金迷奢靡浮华的温柔窝,他的心胸中,忽然就生出一波汹涌如火的愤懑,那火在那夜他看着她和溯夜并肩同行的时候,一起说笑吃着冰糖葫芦的时候,一起仰望夜空盛开的烟火的时候,瞬乎澎湃地奔涌起来,将他全身都燃烧起来,在某个瞬间,他是恨不得那怒火烧死她的。
城主将她这段日子的种种遭遇也都说过,但他亲眼之所见,却是从前过去都不怎么笑的她,却在溯夜身边笑得眼波荡漾春意盎然。
华衣美服,珠宝珍馐,若这是阶下囚的遭遇,那也着实不值得同情了。
城主殿下善解人意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嘛,既来之则安之,熹月大人也是自保。”
清让摇摇头,说起正事,“那块晶玉,那么庞大而圆整,应当来自海宫,涟华和他并无私交,怎么会愿意让他拿走这么贵重的东西?”
城主道:“据说那涟华太子知道这晶玉是送给熹月大人,就眼也不眨地答应了。”
清让再度沉默,城主生怕刺激到伤者的神经,赶紧说起另一件重要的事,“说来古怪,溯夜前往海宫之前还专门绕了弯子,去了鬼寨一趟,只可惜那地方鱼龙混杂,一进去就没了他的行踪,真不知他去那地方做什么。”
清让是鬼寨的常客了,那地方既阴又邪,只要识门识货,常常可以拿到一些寻常地方拿不到的东西。
溯夜和鬼寨搭上边并不奇怪,但清让并没有忽略这个细节,只先记在了心里,又问起关函的事。
城主道:“听起来似乎是并不反对,但也没默许,不如干脆让我出面,放走宁贤女,溯夜也不会说些什么。”
清让抬手止住他的话语,“不可,溯夜生性多疑,你现在还必须待在他的身边,不要做些出格的事。”
城主点头,“那殿下计划如何呢?”
清让淡淡道:“贤女由我带走。”
城主心想……那熹月大人呢?但见清让一脸霜寒,一如他幼年所见,立于烽火硝烟之中那般冰冷森彻,一时也真弄不清他的想法,只能祈祷这一时一刻的太子殿下还是百年前那般镇定自若运筹帷幄的禁军校尉。
这之后,清让继续养伤,城主继续照看着溯夜的一举一动,找了个机会,引了贤女和清让两人见面。
清让作势就要带走贤女,贤女身手灵活一把反拉住了清让,“师兄,我们把姐姐一起带走啊!”
清让道:“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有心思在乎别人?”
贤女口齿伶俐,“我怎么没想过师兄是这种见死不救薄情寡义的人?”
她口直心快,但并非笨蛋,眼见着师兄一向温润的脸多了几分青色,慌忙改口,“我是说,师兄你不是好不容易才来吗?如果现在不救姐姐,以后怕没机会,那溯夜太子和姐姐订了个一月之期,我看那殿下生来就是喜欢出尔反尔的货色,才不会乖乖放走姐姐。”
城主也曾说过红娘大人和溯夜的这个约定,清让当然知晓,溯夜只要阿熹又不要贤女,他带走贤女是轻而易举,但若同时带走两人,恐怕一个也走不了。
其实这道理贤女又何尝不懂,但少女现在关心的是恋爱大事,不禁摆出几分八卦者的嘴脸,凑在这不开窍的师兄面前使劲点拨,“现在怎么能走呢?当年溯夜就喜欢姐姐,这次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将人拘在了身边,师兄你现在走了又不知什么年月才能见到姐姐了,溯夜花言巧语那么会骗人,师兄你却嘴笨心愚,追女孩子的手段和溯夜比简直差了好几个段位,就说你的脸生得俊俏吧,一天到晚板着跟个棺材似的,哪个女孩子看了会喜欢呐?”
太子殿下其实素来雅量,从不跟人一般见识,对自家师妹更是宽容似海,若非如此,贤女绝不敢在他面前这么放肆,只这一次被人数落过头,清让的语调都有几分恻恻了,“你不是想当斥候吗?怎么现在决定转行去做红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