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有事
第七章
许是红娘大人说自己好几天没洗澡这事刺激到了妖界太子,第一天便送来无数的华衣美服。
宫殿堆得满满当当,穿梭在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之间,那逼人的奢华几乎压得阿熹都喘不过气,贫穷的红娘大人和一向子不拘小节的未来斥候宁贤女,忽然感觉到了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寒酸气息。
阿熹看得眼花缭乱,从堆叠如山的华衣中随意指点几件,便有宫人取下衣物,尽心尽力服侍着红娘大人去帘后换装换点,最后把她领到一面巨大的镜前,镜中倒映出的女子让红娘大人自己也不觉惊艳了一把,终于不得不同意那句老话,“人靠衣装马靠鞍。”
阿熹走出帘后,仍然沉浸在自己这焕然一新的面貌之中,但随即那妖界太子含笑投视而来的目光就驱散了她那一点点的惊喜,她居然有那么一刻忘了,这一切都是在那妖界太子的指示下所办的。
这些华贵的衣服,奢侈的珠宝,无一不是男子追求女子惯用的戏码,而她居然还真就这么接受了,被宫人服侍着,被装点成一个符合妖界太子的喜好而她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这世间,诱惑无数,短暂的目眩神迷情有可原,但若真心以为那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的,就无异于坠入了欲望的旋涡。
所谓欲望,实际上是这世间最奢侈的东西。
而深陷欲望,这实在有辱结缘神的自尊。
她一点一点冷静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安静与澄然。
当溯夜拎着一串光彩逼人的珍珠链子过来,作势要给她带上,红娘大人安然处之,还是任由对方给她套上了那在脖上围了一圈的东西。
她想通的不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是“缓兵之计”。
溯夜后退几步,颇为满意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美人,这正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所谓梦想成真,大抵便是如此,他尤其满意的是对方这次是如此的乖巧屈从。
红娘大人瞄着妖界太子的神情,知道自己这一时的退让是有效的。
溯夜问:“喜欢吗?”
阿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问:“殿下喜欢?”
溯夜笑道:“那是自然。”
阿熹又问:“是我喜欢,殿下才喜欢?还是仅仅是殿下喜欢我这般模样?”
溯夜是混迹情场的高手了,女人心海底针,这般反反复复的问话他也听得不是一次两次,知道这其中藏着些女人的小心思,甜言蜜语信口拈来,“只要阿熹喜欢,那我自然喜欢,若是阿熹喜欢天上的月亮,我也会给你摘下来的!”
阿熹见缝插针,抓住这一时的机会,语调忽地一转,故意咬牙道:“那你去摘啊!我想要。”
溯夜果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阿熹趁势进攻,“殿下纵然贵为太子,说话也请三思,不要说些言而无信的话。”
溯夜抬眼,因红娘大人一直这般配合温顺,他一时志得意满,倒是忘了她性子一向刚烈,冷不丁就会说些戳人心肺的话,他认真起来,“阿熹想要说什么?”
红娘大人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她还是有些分寸,再要面子也没脱到只剩寸缕,溯夜在她脱衣时脸色愈发难看,她随意从旁边取了件毯子将自己裹住,这才去应对妖界太子隐然欲发的怒气——
那种冰冷的,肃杀的感觉从那妖异的皮囊下散发出来,恐怕这才是这太子殿下真实的一面,不管他对人是多么温言细语,一切的前提只是不能违逆他的心意。
阿熹向他倾身,试探问道:“殿下?”
周边的侍从都感觉到了殿内弥漫的不安,各个低埋着头不说话,溯夜却还保持着风度,“阿熹若不喜欢这些衣服,那便全部换掉就是。”
阿熹摇摇头,将毯子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不会掉了,她就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溯夜坐下,随即自己也坐在他的旁边,这主动亲近的举动让溯夜的脸色好了些。
这当然,也正在她的计划之中。
阿熹道:“人间有个国家,这国王生性残暴,每日娶个少女,次日便会杀掉,有一个女子为了拯救无辜,主动嫁给了这国王,最后却与国王白头偕老,殿下想知道这女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溯夜问:“阿熹想说我是暴君?”
阿熹否定,“殿下并非暴君,我也不是什么英勇无畏的英雄,为了不让殿下误解,那我就直接说下去吧,这女子每夜都会给国王讲故事,每每讲到精彩处天就刚好亮了,国王因爱听故事就不忍杀她,就这样讲了一千零一天,国王终于被感动,从此洗心革面,自然与这女子恩爱不渝。”
溯夜微微扬唇,“所以你想讲故事给我听,让我放你走?”
阿熹坦然点头,“不错。”
“那是不可能的。”溯夜的表情忽地咬牙切齿。
那张脸扭曲时让她极为不能忍受,阿熹下意识伸手碰上他的脸,溯夜一震,望向她。
阿熹自己也愣了一下,僵硬收回了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做。
红娘大人自知失态,轻轻咳嗽一声,溯夜却忽然变得好说话了,“好吧,你且说,我且听,至于我赞同或不赞同,那是我的事。”
计划就这么稀里糊涂成功了,但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后一刻便云淡风轻,她知道,这不是她口才了得将人说得心服口服了,完全要归功于那最后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举动。
但终究是能拖得了一时,她心里的悬石稍稍放下,虽说对方是太子殿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霸王硬上弓,但红娘大人也不善于和个陌生男人谈情说爱——当然,就算是认识的男子,红娘大人也兴趣缺缺。
溯夜这般志在必得的模样,她若是不屈服,溯夜放她离开的可能性也是极低,然而在那最后的结果到来之前,她也要想办法自保才行。
那么,就一天一个悲情小故事吧,最好将这鬼迷心窍的太子殿下劝说到一时放弃幻想,放弃爱情,也不为过。
这便是红娘大人的宏图大愿,浮生百岁,她见惯了多少爱恨情仇,啼笑皆非是有,涕泪情缘也是数不胜数。
阿熹沉思片刻,回忆起她初初拜入结缘府,还是一枚见习小红娘时所碰见的事情,她一抬头,视线便与溯夜撞了个正着,溯夜眉目带笑,心情很不错,“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红娘大人是没想到她还没开始说呢,对方就这么一副样子,那笑还不如不笑,让她想起譬如主人看待玩物时的那种……宠溺。
她心神一凛。
第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一介孤女——说是倒霉呢还是幸运呢,被选进宫中当了一介地位低等的宫女,任人可欺是很平常了,但在宫中毕竟是有饭吃的,宫女被打发去照顾一个冷宫妃子,因而便结识了彼时相当不受人待见却是未来的太子殿下。
这宫女跟着太子长大,身份悬殊,算不上青梅竹马,到底也有些感情,宫女役满出宫,太子是有机会将宫女留下,却并无表示,只暗中命人赠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宫女孤身一人在世上无依无靠,这块玉佩算是极大的一笔财产,靠着这块玉佩,宫女安家立业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太子在朝堂呼风唤雨争权夺力,这两人看似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了。
然,命途多舛,太子在政治斗争中一夕落败,所谓党羽登时落了个鸟兽散,太子将要被斩的消息自然传遍天下,太子身边的亲信九死一生去到了宫女身旁,将原本归属那块玉佩的穗子给了宫女,只说了这一句:“此物殿君佩于身侧,朝夕不离。”
玉佩是太子母妃之物,这穗子却是宫女自己少年时无所事事编了送给太子,宫女便明白了自己这一生实际都在太子的庇护之下活着,那种时候,天下大乱人人自危,别说什么深情厚谊,人人自顾不暇,但那宫女却顶着全家的责难和世人的舆论,千里迢迢奔赴刑场送了太子最后一程。
月老大人领着三个刚刚上任的小红娘去看了那生死离别的刑场,然后指着最后服毒而死的宫女,说这便是“真爱”的一种。
她那时还不懂,结缘的双方都已死去,那红线才刚刚相连,这是哪门子的真爱?
但见身边泉儿哭得稀里哗啦,花墨虽然面无表情但眼神却也深为触动,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没什么感情的。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她竟然是这么无心无感之人。
不惶恐也不兴奋,她只是平淡地看着浮沉岁月间,牵扯不尽纠缠不清的红线,勾连了这世间多少悲欢的爱恋,她只是平静地做自己该做的事,多愁善感细腻多思的泉儿,因为专属工作导致性格愈发阴郁的花墨,月老大人果然是慧眼识人,每个人都在自己合适的位置。
很多很多年后,随着阅历渐广,她也算是从理智层面明白了彼时月老大人所说的意思。
他无法护她于朝野,就只好将她归还于江湖。
太子对宫女是无言而无私,宫女对太子是舍身而舍命。
爱岂可是占有?爱只是无尽的付出。
溯夜听完,眉目深冷,言语凿凿,“这是爱吗?这不是施舍与报恩吗?”
他站起来走到阿熹面前,身高近乎威压,“太子高高在上,当然可以给宫女任何东西,宫女最后才知道太子的默默付出,纵然牺牲这么大,但若论及这宫女的恩与爱,我却是不知道哪个更多,阿熹你能说清楚吗?”
阿熹仰头与溯夜对视,神色不惧,“殿下似乎没听懂这个故事。”
溯夜冷然:“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阿熹点了点头,溯夜道:“如果你的故事无法打动我,我又该怎么办呢?虽然我是绝对舍不得杀你。”
溯夜招了招手,一旁宫人立刻上前,捧着方才阿熹丢在地上的衣物,溯夜抬起红娘大人的下巴,那张脸凑近了过来,“我愿听你的故事,你也要听我的话,阿熹,这便是条件。”
阿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惨败,但还有转圜余地,她无奈接过了方才扔下的衣服,道:“殿下不喜欢,我换一个就是了。”
溯夜笑着看她,“你还要讲吗?”
阿熹扬了扬下巴,“我想殿下也不会只送我衣服,就妄想我爱上殿下吧?”
溯夜道:“你还真是喜欢故事啊!”
阿熹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因为殿下,真的没听懂这个故事真正的含义啊!”
溯夜只当她死鸭子嘴硬,微微一笑,忽又有宫人跑了过来,在溯夜耳边说了些什么,溯夜褪去笑容,居然连招呼也不打一个,转身就急匆匆朝门口去了。
一旁的贤女趁机凑了过来,满脸崇拜望着阿熹,“姐姐,你好会讲故事哦,但我也不懂,难道这故事还有别的含义吗?”
溯夜离去时的背影颇为心神意乱,阿熹直觉似乎应有什么事发生,否则凭这位的心性恐怕不会如此动摇,正思索着,却被贤女打断。
少有人这般主动黏上她,而且像块牛皮糖甩也甩不掉,这位缠人的功夫堪为一流——毕竟连堂堂天界太子也没法甩脱她!不过阿熹也不讨厌就是了,这孩子心思纯真,言出必行而且说到做到,颇有几分泉儿和花墨的影子。
但这孩子毕竟年少,长篇大论她是不懂的,于是红娘大人笑眯眯地,对少女开启了恋爱启蒙。
“你知道,爱和爱情,有什么区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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