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仆从说完便退下,男人的脸阴沉着可怕,鼻尖却传来女子特有的淡淡的柔香,男人双眸如水,沉沉看了怀中的红娘大人片刻,脸色方才转霁。
伸手将怀中人的脸抬起,目光细细在阿熹脸上逡巡,男人的表情也很是神秘莫测,末了,只叹了一口气。
男人指腹勾勒过红娘大人的侧脸,“你不记得我了吗?”
阿熹却已猜到了这人的身份,“你是叫……溯夜吗?”她面无表情。
溯夜便笑了:“你果然记得!”
阿熹拨开这人的手,“海宫有涟华太子,天宫有芳留太子,那人既称你殿下,这三界之中还有此称谓的,只剩妖城的溯夜太子,殿下,我想我们素未谋面。”
溯夜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压在她的唇上,嘘地笑了,“你我当然见过,只是你忘了。”
似乎是看出了红娘大人对这轻佻动作的厌恶,溯夜很快移开了手,又将一方极为宽大的青布拿了过来。
这布破破烂烂,中间破了个大口子,却非刀剑损坏,破口的边缘丝丝缕缕乃是被什么毒性极烈的东西给腐蚀烧损,阿熹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看向溯夜:“是你?”
溯夜点头。
阿熹终于从他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对溯夜拱了拱手,“当日,还真是多谢殿下。”
一年前,浮云城,城主新纳小妾的婚宴之上,阿熹猝不及防被那妒意凶悍的城主夫人迎面喷溅了蛇妖奇毒,说时迟那时快,阿熹确实是感觉到,在那毒液喷上身之前,有什么宽大的东西忽地从身侧某处飞了过来,轻然罩在了她身上,是一方餐桌上的餐布。
多亏那餐布稍稍隔挡了些许,阿熹虽被蛇毒溅了满身,也不至于落个当场暴毙,万幸之中更是护住了一双眼睛,否则更不知要花多少日月才能恢复。
蛇毒腐蚀之痛锥心剜骨,阿熹痛到失声尖叫,惊慌狼狈无比窘迫,哪有什么心思关注一块破布,而之后花了整整一年修养疗愈,每一天都要刮骨换皮,痛得红娘大人神智恍惚,则更将这块本是至关重要的方布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城主婚宴之上,我也在场,阿熹,你真是个勇敢到让人心疼的姑娘。”溯夜语调呢喃,眼神更是柔情脉脉。
红娘大人的日常本职让阿熹不得不听惯了这情侣之间的柔情蜜语,不曾想有朝一日居然有男子这般黏糊俗套对她也这么说,阿熹顿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对方。
溯夜也不是傻瓜,更何况红娘大人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敷衍,溯夜抬眸,眼中精光闪动:“你不相信?”
“殿下若喜欢我,却不走寻常路,派人将我绑到这里,让我动弹不得,我不过区区结缘神,殿下觉得我会是什么反应?”阿熹淡然道,“若是殿下真是对我有几分好感,那便请放我走。”
“放你回去,我还能找到你吗?”溯夜变了变脸,像忽然变成一个陌生人,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阿熹呼了一口气,镇定下来,直视着溯夜的眼,“殿下即便囚禁了我,结缘府的人迟早会发现我消失,若是上报,天君迟早也会知道他的臣子被劫,殿下是做好了触怒天君的打算么?”
“妖界与天界有不战和约,更不用说这里是落日城,天君会为了一个小小臣子破坏两界和平么?”
阿熹哑口无言。
溯夜无声地扬了扬唇角,继续道:“更何况,就算他们来了也无妨,在他们到来之前,我想我一定可以带着你离开,只要你愿意一辈子被我圈在身边随我浪荡漂泊,那也是不错。”
阿熹更是不说话,溯夜再度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望着红娘大人,阿熹被迫与他对视,看着溯夜嘴里喃喃说了些什么,声音却极低,阿熹莫名生出一丝怖意,这溯夜绝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阿熹无奈闭了闭眼,“好吧,我放弃,敢问殿下要怎么才能放我离开?”
这句话里好像有某些字眼刺激到了溯夜,红娘大人感到下巴处传来的力道骤然大了些,那张邪魅英俊的脸望着她,这次喃喃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怎么搞的,只是脸像吗?”
阿熹不明所以。
溯夜却又迅速放开阿熹,仿佛很是满意她的回答,一笑起来,身上那黑暗的气息也一扫而光,“那么,就在这落日城陪我一个月,我会让你爱上我。”
对于这种奇怪要求,红娘大人也曾见过更离奇的事情,阿熹眼睛瞪了瞪,也不觉有什么大不了,思忖片刻,道:“可以,但你要放走昨天和我一起绑来的那个人。”
溯夜笑容更是甜蜜,“我的人一把那个人带回来就知道弄错了,本来是要放了她,结果那人叫着什么姐姐,死缠着不走,就先留下来了,你既然说了,今日我便派人把她送回去。”
阿熹听见“姐姐”一词,眼皮登时一跳,“那人现在在哪?”
溯夜道:“我猜那人应与你有些什么关系,好吃好喝供着,并没有亏待她,你若要见她,我便派人去叫她。”
阿熹与这禁军左使的女儿只有一面之缘,但既然同为天人,又是一同被绑来,多少还是要彼此扶携,点头道:“那便有劳。”
溯夜吩咐下去,便又伸手牵她,“来,我来你看看好东西。”
阿熹晃了晃身子,指了指自己的腿,“殿下忘了,我无法行走。”
溯夜扫过一眼床上,粲然一笑,“那是开玩笑的,我只用了定身咒罢了,你的腿没有问题。”
说罢,将阿熹一把拉了起来,双手交握的瞬间,阿熹忽然感觉自己的腿活了过来。
溯夜拉着红娘大人的手,手间传递的力道不轻不重,只微妙地彰显了男子对女子的某种意欲,阿熹任他拉着往前走,走过落日宫一道道精美内殿,沿途的宫人撩起一扇又一扇罗帷,一直走到宫门前,两人出门去,阿熹才发现这是在整座落日城最高的城楼之上。
在这高广近乎孤绝的城楼上,这城中一切声音都那么遥远,俯瞰下去,落日城的浮生百态尽收眼底,纵横交错的街道,来往如织的人群,夕阳缓缓斜落这座屹立了不知千年万年的城池,眼前的一幕像是一幅无声而宏大的画卷,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城中高楼鳞次栉比,阿熹却特别注意到这落日城四方围守的城墙也极为高耸。
溯夜俯望下去,妖瞳漆黑如墨,睫羽浓密如暗鸦,面容在风中更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之美,“怎么样?”
“很壮观。”
溯夜笑意更深,两人靠着高楼围栏,妖界太子在长风中一一指点江山,“东南西北四扇城门都有重兵把守,天空更是结界重重,城中遍布我的密探,所以我知晓这城中的一举一动,西北角和东北角各有一条暗道通往城外,同样也有我的人不分昼夜盯守,至于这城中所有民众,出入城门都需要官方手谕,这自然也要通报于我。”
溯夜望向阿熹,又是一笑,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阿熹面容淡静,“我既然许诺,便不会逃。”
溯夜回身揽住阿熹肩膀,仍望着城下,轻声道:“是的,你最好不要逃跑,因为你逃不了。”
这妖界太子的冰冷气息刹那间让红娘大人有些似曾相识,当身上的鸡皮疙瘩退去,阿熹忽然想起那冻死人不偿命的天界太子,便恍然大悟。
对方以一种死缠烂打死乞白赖的方式让她留了下来,但阿熹对这妖界太子的了解除了名字近乎于无,两人立于城楼,最初对于这苍茫古城的震撼渐渐退去,风声呼啸,溯夜好似颇为沉浸在现在这种两人独处的氛围中,并不说话,阿熹是那陪着看风景的人,这时简直无趣至极,所以当那原本同为人质的天界少女捧着大果篮热情洋溢跳出来招呼她吃的时候,红娘大人的态度也比平常热切得多,哪怕对方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个一面之缘的人。
贤女的跳出颇有几分煞风景,溯夜却并不生气,阿熹说想要洗澡,这意味实在很明显了。
贤女丢了一颗葡萄进入嘴中,踊跃道:“姐姐,我也要洗澡,昨天那些人把我扔在地上,脏死了。”
贤女一身夜行衣灰尘仆仆,却仍大快朵颐左一口又一口吃着落日城的奇珍异果,阿熹心想这孩子究竟有多心大,才能这么不讲究?
溯夜知情识趣地准备离去,阿熹却好似想到什么,又叫住他,“方才忘了向殿下请罪,还请殿下见谅。”
溯夜看了看毫无吃相的贤女,又看向一本正经的阿熹,似乎觉察出了红娘大人某些不怀好意,依旧笑而应之,“你怎么了?”
阿熹很认真地躬身行礼,双臂高举交合,将额头紧贴手背,面容朝下,这样就无人能够看到她的表情,“说来惭愧,殿下于我那般亲密,我却才想起,我这几日一直在结缘府连轴转,忙到不曾沐浴,衣物也数日未换了,身上秽气侵扰殿下……”
话及至此,红娘大人立刻抬头,很及时地抓到了妖界太子脸上那一缕猪肝色,阿熹仍无比真诚道:“所以劳请殿下派人多送些香花玉露过来,我也许要沐浴良久。”
溯夜的脸已然铁青,“知道了。”
妖界太子远去,两人便由宫人引着去往浴堂,刚一进去,雾气蒸腾,花香扑鼻,散发着白气的池中果然浩浩汤汤飘着花瓣,红娘大人和贤女彼此相对各占一角,舒舒服服浸在温水中,闭目养神。
浴堂静默,两人又隔得这么远,所以在外窥听的人自然无从发现,在厚厚堆叠的花瓣之下,一丝水线微动,牵连对角水下传音的两人。
贤女道:“姐姐,我已在城中打探一番,四门把关森严绝非出处,我出门时亦有人暗中跟随,据说这落日城有暗道,但还未查清楚究竟位于何方。”
这孩子方才那模样果然是装的,斥候必要精于伪装,阿熹心想这孩子或许真有天赋成为斥候那样的人物,阿熹将方才溯夜对她说的城中种种机关也告诉了贤女。
贤女很喜:“只要有暗道,就有办法逃出去。”
阿熹立刻回话,“不可轻举妄动,这溯夜狡猾多疑,看似对我一一和盘托出,难保有其他故意隐匿的机关,贸然行动实在太危险了。”
贤女又问:“那怎么办?”
阿熹赫然睁眼,看向远处的少女,雾气重重,两人对望,妖界太子防范严密,一时之间两人似乎也真插翅难飞。
阿熹手指在水中微动,“只好等着了。”
“等?”贤女问。
“若不能等到有人来救,便只好等到……我让那个妖界太子彻底死心。“
说完话,阿熹略略发呆,将半个脑袋都浸在了水里,凭借红娘大人往昔看人看事的经验,她是猛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事情——
若是一月之期结束,那家伙还是不放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