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到了天海尽头,迎面是一片望不尽的冰原,船便不能再继续行驶,天君和红娘下了船,脚刚一落地,寒意就毫不留情透过鞋底渗了上来,让人不由自主蜷起脚趾尽可能躲避那无处不在的冰凉,阿熹拢紧了斗篷,迎着凛冽寒风,眯缝着眼睛在白茫茫的冰面上寻索着,追上正一派傲然前行的天君陛下。
龙果然是不怕冷的,天君仍面不改色,却抱怨道:“还是原来的海之渊好,现在的这海宫恁得远,那海宫太子也不挪一挪窝。”
阿熹口吐寒气接话,“陛下,海之渊被填了啊,太子殿下生于斯长于斯,自有乡土之情。”
虽是这么说,但阿熹很难不赞同天君的话,据传海之渊温暖如春,生满了海底各种各样的奇异生物,堪称梦幻之国,这北海且不说离天宫远到十万八千里,还处极北极寒之地,一年四季冰雪覆盖,寒气森森,到了夜晚天空中动不动还有绿光幻烁,像极了那幽莹鬼火,简直瘆人瘆到骨子里。
三百年前海宫大举侵犯天宫,叛乱遭到镇压,海皇在海之渊背水一战仍旧落败,海之渊却在两军交战之时彻底陷落,而今荒土废墟,绝无可能重建,北海领主继任海宫太子之位后,便选了北海作为新的海宫皇邸。
天宫白雪如絮,这里的雪却蓬大如羽,飘飘然落到手心半晌而不化,此地虽偏远荒寂,但毕竟乃是海之国,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亦不算少,吆喝叫卖的小贩,恰如走街串巷,扛着推着拖着自家的小玩意儿,散落冰原各处,顶着酷寒逛集子的人也不少,毕竟大家都是在北海生活惯了的。
阿熹自己不必说,斗篷严严实实从头遮到脚,看着天君陛下高冠博带,气质卓然高华遮掩不住,却有意无意专挑着人多的地方走,在一众贩夫走卒间故作低调,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味儿?
这闹市的热闹劲儿算是勉强带来些许热气,两人边走边聊,天君对此去事宜嘱咐再三,阿熹听着,心里琢磨着天君此番出行的真实目的,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脚趾好像冻僵了,阿熹低着头可怜一下自己的脚,一抹红色却倏忽掠过眼角。
阿熹不经意间望去,冰原上一切都介乎白与黑之间,看多了便有种灰蒙蒙的感觉,那抹红色原是一个红衣的女孩,独自一人站在很远的地方,穿透了沉浮的人影,那女孩从天空中拈了一片雪花,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
这女孩的容光让阿熹刹那间不由自主想起了鲛人,或许只有鲛人才有这样如梦如幻干净通透的美感,但这么冷的地方会有鲛人吗?
又或者……
天君却还大步流星一下子走了好远,阿熹冻得牙齿咯咯打响,抖抖索索还是追了上去。
走过遥远的冰原尽头,再通过一条长长的冰之狭道,便远远见到了一处宫宇的飞檐,阿熹本对这北海海宫一点不做指望,没想到走进那森严巍峨的青铜大门之后,迎面扑来的暖意就彻底融化了红娘大人内心的失望。
从狭道到殿外,兵卒寥寥,到了这海宫迎客的殿内,更是连服侍的宫女也不见人影,阿熹禁不住小声轻问天君,“陛下,这儿怎么没人呢?”
堂堂一界天君,却仿佛被小小红娘的恐慌感染,也压低了声音:“说了这是秘密会见,当然人越少越好。”
阿熹暗暗搓了搓冻僵的手,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臣一直未问,太子、太子殿下知道您来这儿吗?”
天君好似打肿脸充胖子,道:“那小子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这门婚事便等朕定下来了再通知他。”
若不是阿熹好歹见惯了世面,此刻简直就要欲哭无泪,“陛下啊,您……”
想到那位此刻还被蒙在鼓里的太子殿下,红娘心里的不详之感更浓厚了许多。
隔着重重纱帘,一个人影忽然从暗门内走了出来,天君轻咳一声,神容收敛,一副端庄姿态,完美符合了普罗三界对高高在上的天界之尊那威严高贵形象的想象。
阿熹不过小小红娘,当然知情识趣立在天君陛下身后,不能妨碍两宫大人物的会面。
“陛下!”
声音是很清润的,紧接着露出一张很清俊的脸来,肤色却是过分的苍白,因而很显出几分忧郁,年轻的七海之主,涟华太子掀开帘子向天君行了礼,目光就落到了红娘大人身上。
阿熹也曾听闻这位太子,从区区一介海皇末子平步青云踏上权贵的顶层,勾心斗角、争名逐利乃是豪门的日常游戏,这位既然是最后的赢家,料想应当是工于心计城府深沉的人物,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文雅清秀的青年,阿熹迎着对方的目光,不觉也愣了一愣。
涟华太子忽地微微一笑,眉目间多了几分颜色,“这位是结缘神大人么?敢问高姓大名?”
“殿下多礼,臣下名为熹月。”虽然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众大家都称呼她为阿熹,但阿熹觉得这么正式的场合还是报上正名比较合适。
“熹是哪个字?”涟华追问。
阿熹没想到海宫太子似乎对她的名字颇感兴趣,几乎都将堂堂天君给晾在了一旁,阿熹还未回答,突然间又一个声音从暗门后传了过来,“绮华又去冰面上了,我派人将她找回来……”
声音戛然而止,暗门那边又有一个女子拉着另一人缓缓走了来,紧接着,一张明艳的面容便从帘后露了出来,凤眉微挑,容貌高贵,正是海宫的太子妃懿华。
懿华身后露出一张阿熹曾经擦肩而过的脸,果不其然,阿熹默默心想,果然是绮华郡主啊!
那位鲛人公主。
绮华和涟华两位同父异母,父亲皆是彼时海皇,涟华到底还是青龙,绮华因母亲是鲛人,是故绮华未曾授予公主之衔,而仅仅是个郡主。
果然是光华流艳的美貌,但在以血统为尊的龙族王室,仅有美貌远远不够,天君何以相中了这位绮华郡主呢?退一万步来讲,纵然破天荒地,郡主和太子互生情愫,愿意结成连理,海宫尚不必说,天宫的王室恐怕也决不乐意接受一介鲛人登上天后那至尊高位。
阿熹越想越是头痛,天君的心思好比那海底针,完全捉摸不透啊。
阿熹对两人也行了礼。
“这便是天界的红娘大人么?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懿华微微俯视阿熹一眼,唇边微笑,便让她起来,郡主面无表情地站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这对妯娌看似一冷一热,太子妃的眼里却没有笑容,阿熹看着红衣郡主,觉得这位若不是鲛人,倒真是天界太子妃的完美人选,地位算是相当,外貌互为日月,那不说话冷淡沉静的气质也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的契合,陛下的眼光毕竟是不差的!
海宫也深为清楚天界贵客此来目的,迅速分工行事,天君和太子妃夫妇亲切交谈,一边给阿熹使了个眼色,阿熹心领神会,便去绮华面前探探口风。
绮华淡然道:“红娘请随我来。”便起身朝着殿后的花园走去。
阿熹看她这表情这语气,一时也摸不透这位是何等心性,只好亦步亦趋跟着绮华往后殿走去,阿熹未曾去过海之渊,却也听说过海之渊辉煌盛景,而今走在这北海海宫,古老的宫殿无处不透露出遥远而沉重的历史感,绮华走在不远处,女子的跫音便从寂静的远方回响而来,阿熹忽然意识到,这地方,太安静了,一如那位年轻的权贵浅淡的面容,这地方,与其说是君主的寝殿,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灵柩,埋葬着许许多多的回忆,又好像,在怀念着什么……
走进后殿,海宫的花苑种了一派五光十色的花正争奇斗艳,这地方倒是颇有几分符合昔日海之渊的光辉梦幻,绮华走到一朵花旁站立,那流动的光色静静掠过郡主的脸,那张精致无比的面容便染上了些许虚幻迷离之感。
绮华忽然摘下花来,问阿熹:“听闻天宫的结缘神专司天下姻缘,若是被你系上了红线,我就必须给嫁给太子了吗?”
阿熹道:“殿下多虑,姻缘天定,红娘只有牵连之职,断不能强凑姻缘,若是殿下真和芳留君没有缘分,纵然系上红线也会断掉。”
那花被摘下来,登时黯淡,虽然依旧人花相映,郡主的脸上失去了那光彩,反倒显得真实起来,绮华淡淡道:“那便好。”然后抬头看向阿熹:“我知道你是来做说客,并不必多费唇舌,我是不会出嫁的。”
郡主神情坚决,阿熹却还是要向陛下回去复命,该做的该说的仍不能少,无奈之下只得一开场便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殿下,若殿下真是和芳留君有缘无分,红娘定不强求,只是这里还有天君命我呈给殿下的芳留君小像一副,还望殿下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绮华盯着那小小的画轴,好似听出了红娘大人的语调无奈,倒也点了点头。
阿熹展开画幅,绮华瞥一眼便笑了,“红娘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画中人,人如画,眉目如霜雪,一身白衣倚在栏边看堤下扶柳,一轮小小明月挂东头,时间本应是晚上,结果不知是谁用浓色生生涂抹在月亮之上,画成了遥远天边落霞如飞,画中多了一抹暖色,原本寥寥几笔里透出的无尽苍凉便被冲淡了些许。
这画作为工笔写意画堪称意境高远,画像中的少年,倒也风姿翩翩看得出长大后光华俊秀,然而这是相亲呐相亲,太子殿下纵然俊美无倜,却又有何德何能,能以少年之姿打动美人郡主的芳心?
阿熹无语到要翻白眼,绮华唇边笑意荡漾,她本来就是鲛人,美貌无双,一笑起来更是活色天香,倒是接过了画,仿佛来了兴趣。
“芳留殿下原来也曾是少年啊,怎么这位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么这种冷热不近、苦大仇深的模样么?好像谁欠他八百两银子似的!”
这笑,绝非什么春心萌动的笑,而是那种发现了大人物不为人知的过去,近乎羞耻的秘密,那种坏心眼得意的窃笑。
阿熹作为红娘大人,看到说亲的对象露出这种笑容,想死的心都快有了,不过经郡主这么一提醒,阿熹却又愣了一下,她印象中的芳留君,只有大人的模样,深沉冷漠,不发一语,画像中的少年其实也不遑多让,这画居然是在她出生之前所画,究竟是谁有如此洞察力和资格,得以一窥殿下这般神容?
阿熹默不作声站着,头痛于不知如何向陛下复命,虽说这亲事本来未曾知会芳留殿下也许本来就很难以成功,但结亲之事乃是结缘神的职责所在,若是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失败,似乎也太说不过去。
绮华看够了,也笑够了,便将画又还给阿熹,“画我也看过了,答案是不变,便请红娘原话回复天君陛下,不必再对我劳心费神了。”
阿熹苦笑应着,刚要接过画轴,突然间,奇异花海诡异地震了一下,花瓣乱摇,四周辉光乱溅。
阿熹接过画,不由得眯了眯眼,绮华好像也发现了什么,朝外望去。
海宫之外是一片静谧深蓝的海水,无数游鱼闪着点点银光自在摇曳,这时却像逃命似齐齐穿梭离去,在海里生生连出一道细细的银链,幽深黑暗的远处渐渐出现了什么东西。
那道银光愈发逼近,转瞬便掠过两人眼前,朝着海宫正殿的方向消失不见。
阿熹忽地眼皮一跳。
绮华迟疑地看了看那东西,便回过头来问,“那是……你家的芳留太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