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特别冷,阿熹穿着簇新的冬装,拢着手从结缘府的庭院走过,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几乎晃瞎人眼,一不留神便撞上什么东西,冰天雪地里这人白衣缟素几乎与周围融为了一色。
“哎呀,”阿熹看清对方,便连躬身行礼,“陛下恕罪,臣不恭。”
天君陛下倒是笑眯眯不以为意,将阿熹扶起,“天冷雪大,料想红娘也非有意,无碍才是。”
茫茫雪地,纵然这位不速之客满脸笑意好似二月春风,仍不能抵挡这料峭冬意,阿熹有点丈二摸不着头脑,愈觉得天君笑容诡异,“陛下亲临结缘府,不知有何要事吩咐?”
白衣的天君陛下高雅至极地掸了掸身上的雪尘,奈何头上一层又一层的积雪冻得冰凌凌,恰如一坨尖锥冰帽子顶在脑袋上,实在损了几分风度,阿熹这才注意到或许这位天界尊贵无双的君主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早听说龙是不怎么怕冷,今日得见天君陛下如此毅力立于冰雪中,果然是传闻不如一见,阿熹深为佩服。
陛下簌簌抖落完了身上的雪,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脑袋上卓然屹立的小冰帽,忽地背过身去,望着结缘府中一颗凋零干瘦的枯柿子树,双手抱怀,人间那些落魄文人的风骨顿然附体,天君满怀惆怅道:“天冷了,是该娶个儿媳了。”
阿熹满头雾水望着天君陛下那犹自怅惘的背影,算是明白了这位此行的目的,想到那位极厉害的天后娘娘,心却是一跳,小心翼翼道:“陛下,娘娘……尚在,料想不会准允您朝秦暮楚……”
天君猛然转身,头顶的小冰帽呼啦飞出,掉进一旁堆满雪的草丛中,阿熹还没来得及看那小冰帽一眼,天君陛下便闪到了眼皮跟前,陛下满脸痛苦沉郁,阿熹听着他几乎是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蹦出话来,“天上二十八星宿,如今家家小星密布云间,听说南天门前那只镇守的老灵龟昨儿又得了一窝龟孙,天后养的千年铁树开了花,朕羲和宫那大池子里的锦鲤都是成双成对,朕那不孝子却至今还没开枝散叶,阿熹你说,这世道怎的如此不公啊!”
阿熹抹掉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后退几步,陛下眼下情绪激动,看来受了极大刺激,阿熹谨慎地安抚道:“陛下,天家二十八星宿与天同寿,活了千年万年了,百代同堂实在理所当然,那龟大人和您不是好朋友吗?龟大人喜得新孙您应该高兴才是,千年铁树开花,锦鲤成双对,这都是吉兆哇,这不正预示着喜事将近,陛下您一定会心想事成啊!”
天君闷闷不乐:“连儿媳都没有,哪来的孙子?难不成朕要天天陪着那老乌龟玩他的乌龟蛋么?”
话语里透出一股浓浓的酸味儿,阿熹不知如何接话,只得连连点头,“陛下说得有理,有理。”
风雪簌簌,阿熹冻到瑟瑟,天君平静下来,像是才想起此行目的,道:“朕前来,正是为了此事,阿熹,你帮我儿促成良缘吧!”
阿熹一愣:“陛下,结缘之事难道不该先找若泉吗?”
话一出口,阿熹就咬了下舌尖,这才想起泉儿早一年前就被贬下凡去,结缘府三位红娘各司其职,一向是先由泉儿过目结缘录点配人选,然后阿熹再根据指配去牵红线,至于最后一位花墨嘛,阿熹不禁一顿,咳,那位做的就不是结缘的事儿,轻易不会出动,而且,咳,一旦出动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么一算,天君在这守株待兔便说得通了,目前能担当大任的,似乎……也只有她了。
天君似乎与阿熹心有灵犀,拍拍红娘大人的肩头,意味深长道:“阿熹,朕这次只有依靠你了。”
阿熹想起那位冰山一般的太子殿下,只觉头皮发麻,天君的目光殷切热忱,灼灼像是要融化冬雪了,阿熹对着那炙热眼神,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阿熹将将刚从闭关中出来,还打算先向月老汇报一番再行踏上寻找太子妃的漫漫征途,天君的心性儿却比窜天猴还急,拉着阿熹就朝外走,阿熹简直大吃一惊:“陛下,您要与臣一起同行吗?”
天君昂首阔步,喜笑颜开:“当然,朕心里早有中意的人选,只一时没有红娘为媒,不便前去拜访,这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出来了,便快点去吧!”
阿熹望着天君陛下意气风发的背影,这才真切感受到这位估计是想抱孙子都想疯了。
只是……
她脑海里慢慢浮现一个人来,她对太子殿下总是没什么印象,记忆里那位殿下,总是冷若霜雪的一张脸,形单影只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地方。
那样一个离群萧索的人,居然有一天会有女子与他“执子携手,与子偕老”吗?那个静默立于月下的人,一方小小的云朵儿无声从他头顶上一轮孤月间穿过,他所处所在,就连夜色都寂寥了许多。
这样的人,真得会有人愿意嫁吗?阿熹心里止不住嘀嘀咕咕。
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
天君陛下正大步朝前,阿熹追在身边,认出是去往天界渡口,疑惑问道:“陛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天君大袖一展,一艘颇为精致的木舫便如离弦的箭一样嗖嗖从渡口深深的苇丛里滑了过来,阿熹莫名觉得这船与人一样,好像也在这蹲守多时了。
两人刚一跳上船,阿熹还没站稳,脚下的船又如离弦的箭一样火急火燎,离开了岸口。
在船内坐定,天君才笑眯眯回答阿熹:“你可知北海的绮华公主?”
阿熹点头,忽又觉得不妥,“这位莫非便是陛下选中的太子妃?”
天君呵呵笑道:“正是,那位公主倾国倾城,性子又温柔娴静,正好克得住芳留那小子硬邦邦的臭脾气。”
阿熹开口提醒:“陛下,可是忘了那位公主殿下的身份?”
“红娘看来,绮华公主有不妥之处吗?”
“陛下,那位公主乃是妾室所生,太子殿下乃堂堂天界储君,这似乎……”
天君深深看阿熹一眼,笑道:“你是说门不当户不对么?”
阿熹道:“陛下选中绮华公主,臣当然知道陛下的诚心,只是两宫故有嫌隙,贸贸然前往北海,还不知对方如何看待我们呢?”
天君微微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个你不必担心,朕早已派人知会北海,这次前去也非正式迎亲,只是前去熟络熟络。”
看来天君中意这位人选颇有些时日了,天宫海宫积怨不少,这次若是能结成美满姻缘,或许也能促进王室之间和解,不过这也是另话了。
天君仿佛陷入沉思,喟然:“芳留的生母还是莲花,他现在不也是太子了?”
阿熹愕然。
天界秉持一夫一妻,天君也只天后娘娘一妻,所有人提起太子殿下的生母都讳莫如深,阿熹只知殿下非天后娘娘所生,猝不及防知晓那位夫人的真身,一时结舌。
倏忽间便落起雨来,天空浮海也卷起涛浪,行船速度骤然慢了下来,木舫一摇一晃悠悠行驶在无边海面上,船舱内很是暖和,阿熹穿着新的冬衣,只觉背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天君在袖内摸索一阵,掏出一副小像递给阿熹,“此乃芳留画像,料想绮华应不曾见过他,届时你可将这幅画给她看,也让她对芳留知晓一二。”
若只论容貌,太子殿下是无可挑剔的,天宫多少怀春少女,虽然被殿下的风度给冻得冷飕飕的,却还压抑不住那颗热情洋溢的怀春少女心,就只是因为太子那张脸啊,只看脸的话,就算对方是举世无双的鲛人公主,定然也能一见倾心。
但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万一以后见到真人呢……
阿熹苦恼地收起画像,天君却又递过来一枚流光溢彩的贝壳,“阿熹此次辛苦,等太子姻缘落定,朕必有重赏,现在手头没有别的东西,这是幻华膏,便先赏给你吧”
阿熹愣了愣才接了过来,轻声道:“多谢陛下厚爱。”
天君看着阿熹,“听闻那蛇妖毒性颇强,那毒液将你全身尽毁,想必一定很痛。”
阿熹笑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当时全身血肉溃烂脱骨,所谓脸皮不复存在,现在指腹传来的皮肤触感柔腻光滑,似已大好,然稍稍用力却还有隐痛之感。
泉儿点错浮云城主的姻缘,阿熹本去善后,城主夫人却忽地蛮性大发,一股脑将所有怒气发泄在她身上,阿熹皮相尽毁,还保得住一条小命逃回天宫便已是万幸,如此阿熹只好独自一人闭关,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等待浑身血肉与皮肤重新生长。
阿熹还记得那时回天宫,枝头的桃花灼灼落下,而出来的这一天,曾经满眼云蒸霞蔚的粉就变成了素净的白,这是过了一年。
整整一年的时日,就这么在黑暗中度过了,甫一出门迎接她的便是这一场安静纯白的冬雪,仿佛寓意新生,这样很好,很好。
咳,如果不是撞上天君,受陛下之命接下这么一桩“大案”,那就更好,更好。
阿熹瞅了瞅对面的天君陛下,舱内很暖却也窄小,一向高贵的天界之尊居然蜷在这种昏暗窘迫的地方,阿熹瞪着陛下身后那块颇有些年代的旧舱壁,忽然觉察出哪里不对劲。
天君出行,一向仪仗浩大,这木舫算不上寒酸,但也绝不精致,而且专挑着这种下雪积深,天界寸步难行人人各居其窝的时日出发,此去北海不能说低调,简直叫鬼祟,好像是专生躲着什么人的耳目。
咳……
躲着谁呢?
阿熹眼前又浮现那如霜如雪的那一人。
该不会……是躲着太子殿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