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台殿下看到尉迟越时,尉迟瑜一时之间怀疑自己看错了。
他很早就察觉到了今夜的动静,意识到不对之后,立刻调头拍马去了军营,一直坚守原地,不允许任何人随意进出,也不许任何人调动兵马,直到皇上的心腹太监携圣旨前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奉旨前往宫内。
……结果刚到地方都是看到原本应该乖乖在家睡觉的弟弟此刻正两个不知哪来的臭小子一起呆在武台殿下,被内卫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个水泄不通。
尉迟瑜一下子就炸了。
他隐约猜到今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正因如此,他更不明白自己弟弟为什么会在这里。
难道说,阿越也参加了这件事?
一想起尉迟越总是瞒着自己去做些神神秘秘的事,尉迟瑜越想越合理,忍不住忧心忡忡起来。
“大哥,”尉迟越一眼就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宽慰道:“我是因为违反了宵禁被顺带抓来的。”
“哈!”顾兰亭闻言凑过来高兴的说道:“我是半夜上钟楼被抓进来的!”
钟楼是京城朱雀门最要紧的瞭望之处,不允许闲杂人等登楼,难怪他会被值班近卫抓走。
“好厉害。”尉迟越听出来他话中想要炫耀的意思,礼貌的回道。
于是顾兰亭越发得意洋洋起来。
尉迟瑜对顾家疑似脑子好像不好使的三子也有耳闻,懒得搭理他。只皱着眉瞪了尉迟越一眼,示意他在外面好好呆着,迈步进了武台殿内。
扑面而来浓烈的熏香气息令他胸口一紧,昏黄的烛光下,端坐在上首皇帝的影子被扭曲成奇怪的模样,宛如张牙舞爪的妖魅。
“尉迟卿,”很快,来自上首的话语打乱了他奇妙的思绪,皇帝亲切的问道:“瞧你神思恍惚,是不是有些疲累了?”
尉迟瑜回过神,心下有些惭愧,赶紧上前请罪。皇帝并不介意,只笑着向他询问了一番,又赞许了他今日的所为,却绝口不提如何处置今日动乱的主谋。
陛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些。
尉迟瑜心中一叹,却又听皇帝问道:“对了,尉迟卿,我记得你有个弟弟?”
“是。”尉迟瑜心知皇帝不会无故询问尉迟越,便道:“卑职确实有位胞弟,不过他个性顽劣,不堪教化,又兼之天生体弱,日日也就待在家中看看书罢了。”
他刻意在言语中贬低,希望以此减少一些陛下对尉迟越的兴趣。
他知道陛下心性宽仁,极少因言语上的不敬就去惩罚别人。但伴君如伴虎,自家弟弟又是那么个性子,能不要出现在朝堂上还是别出现的好。
幸好,皇帝似乎只是随口问问,很快就笑着聊起其他事。尉迟瑜也打起精神一一应了,之后又去巡视宫闱,等他硬撑着疲惫回到家中之时,已是三日之后了。
他回到家后,率先走进了尉迟越的屋内,一进屋,他就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又闻到了属于离恨草的浓烈臭味。
“大哥?”尉迟越愉快的喊了他一声,又递了一颗黑乎乎的药丸过去,笑着说道:“你尝尝看。”
尉迟瑜皱着眉吞了,吃下去不到一刻,便猛烈的吐了口黑血出来,同时,一直环绕在他胸口的窒闷之感又削去了几分。
“这毒……”他闷闷的咳嗽了一声,“你制毒的手艺倒是又提升了。”
尉迟越笑了起来,他很高兴自己因为这一点被夸奖。
尉迟瑜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他其实一直希望越迟越放弃掉这制毒炼毒的本事,但事到临头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阿越是为了他才开始接触这些,要是自己开口来叫他不要这么做,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但他又真的很担心。
自从那年在小石山差点死过一次之后,尉迟瑜就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绝非他想象中那样,是个乖巧懂事,天真又可爱的少年。
天真可爱的少年,可不会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表现的冷静从容,在事后又表现得如此游刃有余。
在小石山那次的意外之后,尉迟瑜一度对尉迟越极为冷淡提防,因为他不能确定尉迟越究竟是自己亲弟弟,还是一条潜藏极深的毒蛇。
可他最后发现这只是一场误会。
尉迟越并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人,甚至可以说意外的单纯,他只是……只是对事情的看法,总是与别人不同。
一想起自家弟弟那过于与众不同的观念,尉迟瑜就觉得头痛。为了不让自己继续头痛下去,他适时选择换一个话题。
“你之前出宫没被为难吧?”
尉迟越摇了摇头,尉迟瑜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哪怕真的有人为难他,只怕尉迟越也是看不出来的。
他只好又问道:“那你没有随便给人下毒吧。”
“没有随便给人下毒。”尉迟越乖巧的说道。
“……你给谁下毒了。”尉迟瑜机敏的察觉出不对,立刻逼问道。
“……”尉迟越移开了目光。
“乖。”尉迟瑜说。
“……顾兰亭。”
“唉。”尉迟瑜叹气,“是什么样的毒?”
“再过两日,他就会死了。”尉迟越说,“大哥你放心,太医院绝对没人能查得出来。”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哪怕宁凌霜也一样。”
尉迟瑜没声好气的敲了他头一下。
“那也不行,”他提高了声音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不要因为自己一时好恶就对人下手!”
“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做。”尉迟越极为自然的说道。
尉迟瑜知道他真的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他这个弟弟身上最大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对顾兰亭动手?”尉迟瑜说道:“他虽然说话不太客气,却并不是个叫人厌的坏人吧?”
“坏人?”尉迟越露出茫然的神色,他说:“这有什么关系?”
无论好人还是坏人,在需要杀掉的时候就应该杀掉吧?
尉迟越并不认为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
他自然知道人有好坏之分,也知道很多事情不该去做。杀人的时候,也谈不上多开心。
但——那又如何呢?
他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想要伤害其他人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事不该做就改变主意。为了保护自己所爱之人,提前动手难道不应该吗?
这就是尉迟瑜不放心自己弟弟的地方。
虽然这么说多半没人相信,但尉迟瑜认为自己弟弟确实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但前提是,他有一般人所有的常识。
尉迟越有个很奇怪的看法,他认为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一天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互相厮杀。
哪怕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尉迟越也一律视作仇敌来看待。
谁能说他不是个温柔的人?
可不是每个人在面对自己敌人的时候都愿意以宽容平和的态度对待——前提是他不把所有人当仇人。
尉迟越对自己的家人尤其的好,若是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他只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反击,但若是所看重的人会遇到危险,他就会不计一切代价排除掉。
若尉迟越真的只是个残忍的人,尉迟瑜反倒不会纠结。
可他并不是。
他只是有一套错误的观念,并对此深信不疑。
对自己和他人的命看得太轻,为人处事又自有一套自己的规矩。
而那套规矩血腥又残忍,荒谬又可笑。
尉迟瑜不知道是谁给尉迟越灌输的这些念头,他只知道,他迟早要把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人抓起来杀了。
——把我弟弟害成这个样子的人,到底是什么狗东西!
尉迟瑜愤愤不平的想。
他又想到了晓晓。
那个女人给他的感觉,跟他弟弟相似。
一样用外表的温和掩饰内在的扭曲,一样扭曲,却又愿意温柔的对待他人。
她压榨他人,利用他人,嘲笑他人,然后再将从中获得功名利禄,拿去帮助其他人。
她建女学,建医馆,建文馆,铺商路,收拢孤儿,每月收十个钱教他们登记账册,再把他们放出去找工。费很大的劲去那些孤寡独居的妇人手中收取织物,再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卖出去。
她会给自己找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展示自己并非无利可图。
她总是把自己立在一个又坏又狠又被人讨厌的位置,却忍不住去帮助别人。
尉迟瑜烦透了她。
他能忍尉迟越,是因为尉迟越是他弟弟。晓晓?他迟早把这装模作样的女人抓起来打一顿。
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人预谋打一顿的晓晓正在连夜赶往天守阁。
她也不想表现的这么急切,可她确实有些乱了方寸。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警告?恐吓?还是单纯的……想吓吓自己?
皇帝都能知道她最近关注了宁凌霜,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最在意的人?
晓晓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她只知道自己赌不起。
曾经的庞大规划被她毫不犹豫的抛在了一边,一切都可以放弃,越公子的安危最为紧要。
所以,她连夜赶路,连续三天不眠不休,终于赶到了天守阁。
天守阁是她所建立的门派,也是江湖最近最为闻名的邪派。
在天守阁初创的时候,许知曾来询问过她该找谁合作,晓晓毫不客气的说道:
“正派?为什么要找正派合作?”
“魔教?那帮人不都是疯子吗?”
“江湖门派本质上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犯罪团伙罢了。还什么江湖事江湖毕,不过是某些官员尸位素餐,才导致某些人趁虚而入,占领了原本应当交由国家管理的部分。又不捐粮,又不纳税,整天打打杀杀,不高兴就让人血溅三尺,也没看他们去种地,没看他们推进社会变革,前朝国灭的时候也没看到几个侠士为国捐躯。正派就知道整天躺在地产上吃息,邪派更坏,整天烧杀抢掠,连我这种纯商人都比他们更有社会价值,至少我能刺激社会经济流动。”
“没了他们不能抵御其他两国?要是这么为国着想,不如把自家的秘籍交出来,也别搞师徒家族血缘内部传承那一套了,直接交给羽林卫,让他们从全国的孩子里挑人,大家一起练,我相信奚国武林一定比现在厉害的多。”
“说到底,为什么要按他们那套逻辑玩?”
“无论是正是邪,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利益罢了,刚好,我也只看中这些。”
出于这样的建立理念,重新建立起来的天守阁堪称一等一的搅屎棍,在正邪两派里反复横跳的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