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本来执意不去,听到陌川跟临风说话时提到“宋”字,瞬间起了兴致,追到陌川身后:“你要去哪儿来着?”
她突然出现,陌川被吓得一跳。回过神来,横她一眼:“宋楼,你不知道?”
端午摇头:“不知道。”
陌川迈步往前走:“宋家是京城第一首富,明面上主营丝织、瓷器、书画、酒楼四样,私底下还有一桩买卖人口的灰色生意,也就是宋楼。寻常的买卖人口都是随买随卖,赚快钱。宋楼则喜欢在小孩三四岁时买入,悉心培养十一二年,待到他们武艺精绝,再高价卖出。不过,武功高强并不是宋楼所售之人唯一的特点,更重要的是,他们脾气温顺,对主人的话惟命是从。”
端午要听他说话,只能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就这样一路跟到了马车旁,见他坐进去,也连忙要坐上去。
陌川手臂一挡,把她拦在外面:“不是说不去吗?”
端午嘿嘿一笑,从他手臂下钻了进去,得意地挑眉:“陌大人,你不是说丫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你吗?这才多久,怎么就要变卦呢?”
陌川哼一声,闭上眼睛,不再理她,嘴角却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宋楼说起来光鲜亮丽,实际上不过是一座两进的小破院子。
端午下了马车,在低矮又破败的房门前站定,不由得大失所望。
陌川在一旁解释:“毕竟是灰色买卖,谁敢做得猖狂?这不过是做给官府的人看的,里面的豪华程度,恐怕丞相府也望尘莫及。”
门虚掩着,陌川推门进去,绕过影壁,进了院子。
跟门前的萧条破败比起来,这里着实豪华许多——余窑上供出的金砖,景德镇的瓷器,沉香木的桌椅,还有一株百年的银杏树,金黄色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很屋里的富丽堂皇很是相宜。
端午不识货,看不出哪里名贵,又怕在陌川面前露怯,微笑着环顾四周,轻轻点头。
陌川以为她已经看出来,便没有一一介绍。
院内站定不久,一位小厮迎上来:“陌大人,你想置点儿什么?”
陌川知道负责宋楼的人不喜欢客套,总是单刀直入,也不跟他们讲什么虚礼,指着端午道:“给她挑几个丫鬟。要求不多,只是别太机灵就行。”
端午正要反驳,想到这里不是陌府,言行举止该小心谨慎,咽下想说的话,点点头。
小厮朝二人拱手,退了下去。
不多时,门再次被推开,一位黑衣男子走了进来。一瞧见他,端午便往前迈了一步:“宋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宋孤舟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她,展颜一笑:“我来这里做生意。”注意到她身侧坐着的陌川,神色又凝重起来,“倒是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
一位陌生男子跟端午关系不错,已经够让陌川糟心的。这人嘴里又说出这样的话,实在是讨人嫌。
陌川冷冷扫他一眼,心想:“阁下很闲吗?管得这样宽。”
他不想显得自己爱拈酸吃醋,收回眼神后,呡了一口茶。却又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位宋公子。
他比端午高一头,模样清清秀秀,身形也略显单薄,却带着刻意的阳刚之气,像刚在《西厢记》里唱张生,现在还没走出来。
端午注意到陌川的目光,扭头朝他笑了笑,跟宋孤舟解释:“我的卖身契还在陌大人手里,不在陌府待着,难道还能去别处吗?”
宋孤舟心想也是,沉默片刻,低声对端午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一会儿我帮你讨来就是。”
陌川内功很好,两人之间的交谈瞒不过他的耳朵。听他这么说,不屑一笑,起身道:“敢为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宋孤舟回礼:“陌大人好,在下姓宋,名孤舟,无字,是这里的一个小伙计。”走到陌川身旁,彬彬有礼道,“陌大人,不知你想置什么样的人?”
端午此刻正跟着宋孤舟,陌川拽着她的衣袖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宋楼的待客之道,一个问题,还要问两遍儿。”
做生意的,总是笑迎四面八方客。宋孤舟也不恼,笑道:“大人说笑了,宋楼底下共有十八人,其中十人是寻常小厮,过来买人的高官富商,能见到也只有他们十个。剩余的八人,有四人负责整理信息,四人负责训练将士,都是他们见不到的。至于我,独立于这十八人之外,负责统筹协调。陌大人想买什么,告诉我,我能给你挑到最好的。”
陌川含笑低头:“端午,你跟他说吧。”
让自己丫鬟小厮同别人交流,是惯用来羞辱人的法子。
端午没有细想,也不觉得不对劲儿,朝宋孤舟行一礼,道:“宋公子,陌大人想要几位不太机灵的丫鬟,你们这里有吗?”
宋孤舟喜欢同端午说话,因此并不觉得自己被羞辱,笑道:“自然是有的,我安排人送来。”
他走后,陌川问端午:“这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认得的?”
端午一怔,说:“那日馄饨铺子前,给我铜板让我结账的男人就是他。”
陌川记得他,微微点头,又问:“你如何知道他的姓名?”
端午信口开河:“他当时袖子上刺有宋字,你离得远,没看到。”
片刻,沈孤舟带着两位女子过来。
这两位女子看起来呆呆笨笨,一点儿不灵巧,完全符合陌川的要求。
陌川微微点头,看向端午:“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端午耸肩:“都挺好。”
这样平平常常的对话,宋孤舟听来却颇为苦恼。他本想借着这件事儿找陌川讨个人请,把端午的卖身契要过来,没想到陌川要这两位女子就是为了保护端午。
可要是真的为了保护端午,那那日为什么又不去救她?
他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便问:“陌大人要这两位女子何用?”
陌川冷睨他一眼:“宋楼的手什么时候伸得这么长了,连人家买人有何用都要问清?还是说宋公子初到这里,不懂规矩?”
这话说得明白,宋孤舟干笑一声:“这与宋楼无关,只是我的一点儿私心罢了。端午姑娘跟我一见如故,我不想她陷入泥沼,难以自拔,故而想问问陌大人这些姑娘可是用来保护端午姑娘的?”
他说得诚恳,陌川也不好再驳他面子,淡淡道:“是。”
宋孤舟点头,继续问:“既然陌大人关心端午姑娘,为何又在几日前将她弃之不顾?”
弃之不顾?陌川不解,问端午:“我何时对你弃之不顾?”
经过这两日,端午早已心平气和,只是依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儿。闻言只是一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了。”
宋孤舟要说,又担心将宋家暴露出来,犹豫片刻,寻了一个妥善的借口:“你不记得,我可记得。我去寒松山时,无意间碰到你跟另外一位公子。那位公子说绑架你的人给陌川送信,让他来救你,可他没去……”
陌川这才明白端午这几日脾气为什么这么古怪,轻笑着问端午:“你就是为这件事儿跟我生气?”
端午神情如常:“我没有跟陌大人生气。”
陌川一边儿感慨端午的伪装技术突飞猛进,一边儿后悔自己因为端午不信任自己而跟她生气——珍视的朋友在关键时候把自己当成弃子,这事儿搁谁都得生气。
他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端午拱手:“端午,无论你生气与否,我都得跟你解释,我并未收到那封信,从始至终都只有大长公主的书信。”顿了顿,又道,“如果收到的话,我会去的,这点儿你不用怀疑。”
端午点点头,一时不知该不该信。
反倒是宋孤舟先行反驳:“不可能。那位公子说他们一共送了两封,一封是绑在鸽子腿上送出去的,主要是为了给端午姑娘看,证明确实是送出去的;另一封,拿飞镖钉在莫府的大门,亲眼看着你们的人拿到书信才离开的,你怎么可能没有收到。如果你没有收到的话,那是谁收到了?”
因为宋孤舟帮忙解开他跟端午之间的心结,陌川对他和善许多,笑道:“当然是对谁有利,谁的嫌疑最大。”
在陌川心里,第一有利的,自然是大长公主。她没有现身,就能在端午跟陌川之间掀起惊涛骇浪,进而坐收渔翁之利。第二有利的,便是眼前这个人,不知道做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做,端午却十分信任他。
宋孤舟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下意识便想到杜谦——他既然有本事跟着那群人到寒松山,那也应该会注意到飞进去又飞出来的小白鸽,真的将书信取了下来或者把送信的人截下来迫使他们说假话也说不准。
这事儿他怎么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端午自己怎么想,他便问端午:“端午姑娘,你觉得是谁?”
端午摇头:“反正我毫发无伤,是谁都无所谓。”
她骨子里很消极,这两日又连着跟陌川闹了好几场不愉快,她现在认为吵架一事儿根源在于两人性子不合适,跟救或不救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既这么说,宋孤舟也就不再多说,朝自己挑出来的两位丫鬟一指,道:“这两位都是宋楼的高手,价值不菲,陌大人想好了吗?”
陌川问了价格,直接开出银票,让他去银庄兑换。
宋孤舟取了银票,转手交给小厮,忽见门外又走来一位中年男子。
这人面皮白净,两只蛇形三角眼,眼中透着阴鸷古怪,让人不寒而栗。
宋孤舟见了他,神色一变,恭敬地站到一旁:“父亲。”
那人点点头,目光在陌川跟端午之间扫了扫,定格在端午身上:“你上次主动请求担任那件大事,就是为了她?”见端午神色闪躲,道,“模样不错,不过为人忒怯懦,不堪大用,若是仅仅收在府里做通房倒还不错。”
陌川轻笑一声,理了理衣衫,站起来:“宋老,药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端午是他府里的人,他欺负可以,别人想都不要想。
宋父并不把陌川瞧在眼里,嘿嘿一笑:“陌大人,这可不是乱说,我这儿媳妇在你府里待了几天,可不代表就是你的人了。舟儿,你忘了那日你们的海誓山盟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她领回来。”
宋孤舟抬起头,神色为难:“父亲,我……”
话音未落,一个清脆的巴掌声便响起。
宋父怒骂:“优柔寡断,不像个男人。”
端午吓了一跳,见宋孤舟唇角带血,想也不想径直走过去,拿出手帕递给他,激愤道:“宋老,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量,何必一定要动手。”
宋父阴森地盯她三秒,反而哈哈笑起来:“果然是我的好儿媳,既然你心疼,那日后管教他的事儿便交给你了,为父不再插手。”
端午本是一片好意,不想被他占了个便宜,狠狠瞪他一眼,拽着宋孤舟走到一旁。
见他只是拿着手帕出神,长叹一声,轻轻替他擦了血迹。
宋孤舟白净清瘦,此时半边脸已经青肿,唇角的血迹也鲜红夺目,对比起来简直惨烈。
擦去他的血迹后,端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愣愣地捏着手帕站在原地。
宋孤舟反而安慰她:“不要紧的。”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看着身后的陌川,“陌大人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