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七
七月七,鹊桥会,听说有情人,若是今日能够在一起,便可终成眷属了。
二姐姐要入宫参加秋选了。
整个府上似乎都在为这件事忙碌,平日里本就算不得热闹的灵秀阁这段时日更显冷清。我不知道二姐姐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算不算得上开心,我只知道她端庄规矩地去了各屋内请安,甚至安排好了贴身婢女在她入宫后的去处。
二姐姐是个名副其实的名门贵女,这一点从我还是个不甚明了世事的孩童时便心知肚明。无论心中忧喜与否,她一直都是规规矩矩、端庄守礼的,从不失态。
我羡慕她,却也,不那么羡慕她。
二姐姐来灵秀阁给姨娘请安的时候,我有些不敢看她。
我早就知道了,她会被送入宫。
府中原本想定下送去选秀的人选是我,虽说年纪小了些,却也不是什么大事。往上多报两岁也无伤大雅,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决定。官场之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便过去了的事情。
是我娘亲,是她,让父亲改了心意,换了人选。
“虽说清儿虚报两岁年纪不是什么大事,可终究还是落了把柄,妾身是怕,会影响了府上和老爷您。”
“这事儿年年选秀都有,差个一岁半岁的,陛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不会追究的。”
“那便好,我就是担心,清儿愚钝,岁数又小,不似二小姐早就能独当一面了。我提前帮她思量思量,她能不能得宠倒是其次,别到时候入宫出了什么差错再累及府上。”
……
我没有再继续听下去,因为我很清楚,娘亲不想让我做这个秀女,我就当不成。
府上都说桃姨娘是个不争不抢老实本分的好性子,名为桃夭,却是个清婉如兰、高洁似梅的性子,和桃花的妖治半点关系都不沾。可我知道,娘亲不是。她在夫人面前恪守本分,只是因为她不在意,若是她看重的事情,她绝不会让步。
她是桃夭,即便是看上去再如兰似梅,内里也是桃花,变不得的。
果然,没过两天,父亲就在双意轩同夫人吵了一架,气冲冲地来了灵秀阁留宿,一连几日。再然后,便是阖府都知道二姐姐备选的消息了。
二姐姐并没有逗留太久,我看着同往日一般毫无异样的娘亲,忍不住轻声问道。
“您,不觉得,有些别扭吗?”
娘亲抬眼看了看我。
“别扭什么?”
我张了张嘴,未置一词。娘亲轻抿了一口茶水,笑道。
“你听到了些什么,所以觉得我亏欠于二小姐,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并未出声。
我很清楚,我没有资格这么说,若非是为了避免送我入宫,娘亲不会。她从来都是不屑于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宠爱算计一生、费心至死,不值得。娘亲虽身为女儿身,心中却存男儿志,我知道的。
“可你想没想过,按照规矩,该去参选的本就是她。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女儿往火坑里跳,就要我牺牲我女儿去成全她女儿,凭什么?”
“你以为我是怎么说服的你父亲,装可怜?博同情?这些都没有用。我是一步一步引着他自己去想,去想让你入宫有多少风险,而让他那个宝贝嫡女入宫又有多大的利益。”
娘亲走至我面前,俯下身来同我平视。
“清儿,人都是自私的,夫人如此,姨娘如此,你父亲、更是如此。他不疼爱嫡女吗?他不宠吗?可这些都不够,这些在他眼里,比不上仕途顺遂,更比不上他自己。”
“我机关算尽作践自己与人为妾,不是为了让我女儿也去什么好地方做妾的。什么宁做高门妾,不做寒门妻,凭什么就不能去做高门妻。我的孩子,就应该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去做世家夫人。”
娘亲的声音从始至终都很冷静,冷静的可怕。我看着娘亲,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您爱他吗?”
娘亲怔了怔,起身并未再看我。
“清儿,在当今这个世道里去谈论情爱……”
她低头似是自嘲般的笑了笑。
“太奢侈了。”
今日是七月七,鹊桥会的日子。父亲大抵心里还是对二姐姐存了几分愧疚的,破例允了我们出去。
七夕的灯会很美,我陪着二姐姐走在河边,看着一盏盏载满重重心愿的花灯顺流而下。
我问二姐姐,可要放一盏。二姐姐瞅着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我此番出来已是不合规矩,至于放灯……”二姐姐遥遥看向将军府的方向,低头叹了口气。
“我如今的身份,已不在合适了。”
二姐姐喜欢将军府的小公子。
他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些,父亲母亲姨娘不知,可我,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但我,却没有阻止二姐姐进宫这件事。
我不是个好人,我一直都知道的。
二姐姐是个最好最好的姐姐,我心里也一直都清楚。
二姐姐她啊,是一个很单纯善良的人。虽然总爱故作老成,但是内在永远都是那个孩子气的灵魂,那颗会待人很温柔、透明易碎的心。
她于我而言,是十三年时光的见证,一生的回忆。
有人可以对所有人温柔以待,因为有一个人的存在,让这个人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这个人不是在对其他的人好,而是在为了所爱的人,而选择善待整个世界。
当一个人真正爱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因为,拥有了你,我便拥有了全部。
有的人是要被你记上一辈子的;
有的人从始至终一直在你身边……
有一个名字,每当念起,总会有一段时光回放眼前。那么柔软温和的岁月,足以醉人。无论真挚与否,都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个人,是被刻在我心里的名字。这些,才是在我心里,独属于这十三年的独家记忆。
我想,我大抵,是真的开始怀念,再回不去的,那扇永不关闭的窗,那阵永不萧瑟的风了。
因为在那里,有她、有我,有我们再也回不去,过去。
原来,我们都曾经是这么幸福的人。
只是我们没有发觉到。有句话怎么讲的?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被爱的,从来都是有恃无恐。
因为他们的背后永远有人愿意守护。
因为,真的,很幸福。
原来拥有寻找一个悲伤的理由的资本,而不是眼前真的眼前一瞬漆黑、徒劳逃离,是那么美好而温暖的事情。
透明,其实是这么可怕的事情。我以为我可以做到潇洒地挥手转身走开,会纠结煎熬后悔舍不得的一定不是我。可当一切真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摆在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洒脱到不再留恋,只有我,呆在原地,不愿离去。
原来最放不下的人,是我。
二姐姐,原来,最不愿看到这一切的人,是我。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兆的,嗯嗯,潘多拉的种子早已发芽,只有我自己还在傻傻的认为会被时间化为流沙随风而去、不以为意。最终,反而根植壮大,终于撼动了什么东西。
又怎么样?不在乎了……
从前总以为,明明很想哭,却还在笑;明明很在乎,却装作无所谓;明明很痛苦,却偏偏说自己很幸福;明明忘不掉,却说已经忘了;明明很脆弱,却装作很坚强;明明说的是违心的假话,却说那是自己的真心话;明明已经无法挽回,却依然执着;明明知道说这样的话会受伤,却忍着疼轻松说出的这种人,叫逞能。
后来才懂得,逞能是因为没有人可以做她的后盾,她的背后,是一片虚无。
有些路,注定要自己一个人走。没有人会一直在你身边,孑然一身,总要习惯。
原来你们都那么幸福,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温度。
二姐姐,日后,宫墙内外,山长水远,至此倒也算是杳无音讯了。
其实清儿时常会想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到底是怎么样的呢?可清儿着实算不得聪明,一直都想不明白。
三生石、命运录,如何刻如何写本来就是一件玄之又玄的事。有的人莫名其妙背道而驰,有的人不明觉厉一拍两散,我们属于哪种呢?
我不知道。
我甚至在想,为什么我们的结局,便一定是渐行渐远呢?
可其实一切的一切早有预兆,但是我总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决,就像当年夫子留下的所有的题目,都有结果。可是有些事情真的是无法挽回,就像时光一往无前,并不是所有的题目,都有标准答案的。
真可惜啊,二姐姐,清儿竟是今时今日才明白。
真可悲啊,我今时今日才想明白的事情,又何止这一件……
我当晚在床上呆坐了很久,久到在外间守夜的小丫鬟都有些担心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有点儿害怕……”
小丫鬟明显没太听懂,有些疑惑。
“小姐怕什么?”
我摇头朝她笑了笑。
“没什么,睡吧。”
她看不见前路,也寻不到退路。
二姐姐的一生已然定下,那她呢?她的未来,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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