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杀猪
你杀过猪吗?
我妈是杀猪的,我姥姥也是杀猪的,别人家的猪杀,自己家的猪也杀,为了赚钱,也为了省钱。
姥姥年纪大了,不再杀猪,我妈因为我那入狱的死爹不得不养起了猪,自然是抢过了姥姥的杀猪刀。
姥姥的宝刀在妈妈手里闪闪发亮。折着银光的长刀,刀尖向下,对准喉咙顺滑地向下一直滑到心脏,就像刘裁缝拿剪刀划布那样,握刀的手翻转抽出,刀身冒着热气带出腥气,鲜猪血涓涓流出直到流尽,临死前嘶哑的嚎叫渐渐变弱,挣扎渐渐消失,算是好死。
烫猪,刮毛,挂猪,破膛,解猪,偶尔还需要剥下完整的猪皮。妈妈从未失手,就这样干净利落的在这所谓的男人行当里,杀出了名声。
养猪杀猪,几亩薄地,日子还算过得去,不用再过着四处借钱的生活。妈妈没读过什么书,一心想让我好好读书,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莫要再接了这杀猪刀,她和姥姥都说子子孙孙总不能一直做着杀生的营生。我倒觉得妈妈和姥姥杀起猪来手起刀落,飒得很。
这样幸福平淡的日子直到那死爹从监狱出来就到了头。
那天,清晨到中午一直都不见太阳,天阴沉着也不见落雨,平白里闷的叫人透不过气。吃过午饭,锅里烧的水还不见打滚,妈妈唰地站起,瞪着眼睛问我今天是几号,我那句28号还没说完,她嗙地扔下手里准备添进灶台的柴,抓起我的书包推着我就往外赶。
“赶紧走,赶紧走,去姥姥家,你过两天再回来。”
“妈,咋啦,他是不是今儿回来。”
我由着我妈推我出门,皱着眉头看她。
“你下周再回来吧。兜里还有钱吗?”
妈妈停下来继续瞪我,叹了口气,没等我回答从自己口袋里摸了摸,两张不算太新的大面额连同我手里没盖好的笔往敞口的书包里一塞,拉上了拉链。
“趁着没下雨,赶紧走。”
她正准备关了门,我上前扒住。
“妈!”
“走,赶紧的!”
“有事打给姥姥。”
我记这么清楚日子是因为日历上写着今天七夕,可是妈妈姥姥不说七夕,每年都说乞巧,祈求聪慧,祈求灵巧,祈求平安喜乐。每年我都偷偷地祈求不用复习就可以考满分,可是织女姐姐好像并没有听见我的心声。今年就祈求有姥姥和妈妈那样灵巧的双手,毕竟我是她们的后代,这个应该不算太难。
暗红的书包上是妈妈刚留下的手印,白乎乎的很是突兀,像我没由来的心情。我想帮她,又本能的想逃,是生物老师说的趋利避害吗?我不知道。
正想着就走到村头,遇到王婆婆晃着圆滚滚的身子领着小孙女笑呵呵地过来,一块钱的劣质巧克力残余在小姑娘嘴边糊了一圈。
“王婆婆。”
“婷妞妞,诶,怎么你一个人啊?”王婆婆的目光越过我身后望了望。
“啊?就我一个呀。”
“哦,你和你妈没去接你爸啊,今天不正好到日子了吗?”王婆婆眼睛不在我身上,压低了音量。
“哈哈哈,不知道啊。”我冲她笑笑。
“哎呦,不是我乱打听,你也大了,你罗阿姨家那个二弟昨天出来,我正好碰上她,她二弟跟她说的,真是可以,刚出来就给找了家姑娘说亲……”
“王婆婆,还没下雨,我得抓紧赶路了。”
“哦哦,去吧去吧,等你爸回来你家就能团圆喽。”
“王婆婆再见!”我撇撇嘴加快了脚步。
我对这个爹,除了仅剩的一张照片之外,全无印象。偶尔村里有人问起探监的事,被我妈听到发了疯似的怼回去后,再也没人敢提起过。至于为什么被关了这么些年,我还小的时候曾经向妈妈问过,平静地问过,委屈地问过,结局都是被抓住跪着挨了顿打也没得到答案,就不再问起,妈妈抓猪的手打起亲女儿来也是格外的疼,我怕疼怕的紧。和村里的孩子玩的时候,有意的,东听一嘴西听一句的拼凑起来就是,辱了别人家闺女,没多久放出来,又偷了公家东西拿去赌,这才关进去蹲了个满。
那家人,打了官司后带着姑娘迁到了外地,和村里再也没了联系。后来长大些我才知道出事之后,我妈怀着我去那家跪了一晚上。也是搬家的时候才发现妈妈每年都有给那家汇出一笔钱,光景不好的年岁就少些,富裕的时候就多些。
刚推开姥姥家的门,雨点子就啪啪地往地上砸了下来。
“姥姥,我来啦!”
“小婷婷!”姥姥站起身,往院子里看了看,“你妈没来啊。”
“没,她让我待到下周回去。”
“哦,那个畜生是不是今天放出来了!”姥姥突然因为激动大声了起来。记忆里,姥姥上一次出现这样担忧的表情还是我妈说要养猪杀猪的时候。
“应该……是吧。”
那天晚上的雨,像是天河流错了地方,连续而猛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小村冲去别处。雨这么大,我还是明年再告诉织女姐姐我的祈求好了。
姥姥刚生下妈妈,姥爷就在拉猪的路上被撞得粉碎,猪也没了。还没出月子,姥姥背上背着妈妈,怀里抱着小猪,在咿咿呀呀和哼哼唧唧中扛起了这个家。妈妈常常跟我说,姥姥看猪的次数比看她还多,好像她是猪的妈妈,姥姥听见就故意提高声音说我就是猪的妈妈!我在一旁哈哈哈的能笑半天。妈妈这一生只挨过姥姥两次打。一次是妈妈说她不读书的时候,被姥姥打得满村跑,边跑边喊读不懂不想读!一次是说要接过姥姥的杀猪刀,跪在地上,老老实实挨了姥姥几拐杖,她不跑了她也打不动了。
第二天一大早,碧空如洗,空气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湿意,地上是夜里大雨留下的斑驳的水坑,泥泞的路面让小小的蓝卡车本就不快的速度又慢了许多,一路吱吱呀呀地驶向小猪棚,我妈早早地等在了棚前,套着件薄外套向驶来的小卡车缩着脖子招手。
那个年轻的女人笑盈盈的从主驾上下来,走近了我妈惊呼起来,细致打理过的眉毛随着惊讶好像要飞出额头。
“燕姐!你脸怎么肿起了,嘴角也破了。”
“没啥大碍,我家妮子不在家,自己随便对付吃了点东西过敏了。”
“自己在家也得对自己好点啊!要我帮你带点药吗?”
“好,好妹子,药就不用了,我皮糙,睡一觉就好,你来挑猪吧。”
“燕姐,我听人家说把那不要的骨头打碎磨成粉喂猪能长得结实点,你要不试试?多赚点钱你也做做美容。”
“嗨呦,给我家姑娘攒攒学费还差不多。可以是可以,不过这碎骨机得多少钱啊。”
“姐,你就当帮我的忙,我那有台闲置的,没什么用还占仓库地儿,你需要的话过两天给你拉来。”
那一个星期,我妈那黑眼圈重重叠叠得有千斤重,身上斑驳的青青紫紫新旧交替,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摸着新生的小猪崽把气叹了一口再一口。那辆蓝色的小卡车迎着晨曦扬起尘土,和着大雨带走狂风。
姥姥被妈妈的电话轰炸,断了想要同我一起回家的心。小鱼干、蛋黄饼、椒盐小麻花、泡椒豆干、麻辣花生……满满一书包的零嘴算是把姥姥的牵挂一同带给妈妈。
回来的那天中午,日头毒的吓人,那个陌生的男人躺在院里属于我的秋千上,易拉罐瘪了几个,风吹过骨碌碌地响,在院里淌出几条沾着酒臭的湿印。他睁开眼,直勾勾的瞪着我,嘴角却笑了起来。易拉罐骨碌碌地继续响着。我听姥姥说过,我的嘴巴像他。
晚上,给我定下独睡规矩好几年的妈妈破天荒的过来和我一起睡,我错愕的看着她锁了我的房门。像小时候那样,我握着她的手,紧贴着入睡,摸着她手上的痂,我入睡的好快,一夜无梦。
早晨鸡刚打了鸣,身旁就空了,妈妈的卧室传来热闹的声音,我的眼睛想睁也睁不开。
等我睡清醒已经到了半下午,说不出是被饿醒还是被臭醒,开门就看见屋里放着一大盆猪血地上湿漉漉的潮气混着空气里的腥味,味道大的让我忍不住干呕到夺门而出,胃里空的起响,反上嗓子眼的只有酸水。院里的两块磨刀石水痕还未干透,不知哪家的猪又上路了,我妈杀过这么多次猪,再鲜的猪血也无法让我把对腥味的厌恶拿它的美味抵消。
天闷得比上周我去姥姥家那天更加无法喘息,云更黑更低。
猪棚里,我妈已经拆了两只猪,还有一只猪完整地躺在地上,没有嘶叫和呼吸的起伏,猪肚如抽筋一般失了圆润的弧度。那个开蓝色小卡车的年轻女人也在,两人自然地聊着,她踹了一脚地上那只猪的屁股,猪尾巴晃了晃漏出了不太明显的小黑点,两人说着说着又笑做一团。
“妈,这只猪咋不杀了?”
“这猪病透啦,拉去埋掉。咋不认识你秀姨了?问你秀姨好。”妈妈的语气轻松又欢快,说罢又笑着看向秀姨。
“秀姨好。”
“婷婷乖。”
秀姨的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柳梢,她伸手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我以为那只纤细的手是冰凉的,触到才觉意外的柔软暖和。
她拉着三只猪,一个掉锈碎骨机,摇摇晃晃地留下两道车轮印离开了。回家的路上碰见村里的阿姨和我妈寒暄。
“燕儿,又杀猪啦?早上我听见你们两口子又吵啥呢。”
“他要出去打工,找点事做做,我俩说着说着不就急了嘛。”
“你俩这急性子,找点事做好好过日子,挺好的,比他之前强!”
“是哩是哩,这不,他早上就着急出去了,我寻了新地方打算再盖个大猪棚。”
那天的雨来的急,去的也急,就是闪电大的吓人,从窗子里望去一下一下又一下,明明暗暗。妈妈睡前望着我,抱着亲了又亲,被子里的手握得格外紧,她那天睡的好熟,而我的梦里那个易拉罐滚来又滚去。骨碌碌,骨碌碌。
骨碌碌,骨碌碌。
太吵了,太吵了,消失才能安宁。
妈妈手上痂退去的那天,秀姨成了我们的邻居,姥姥也和我们住在了一起。
我们搬了新家,我躺在搬家的车斗上,金黄的干草垫里我抱着哼哼唧唧的小猪崽,嚼着秀姨给的泡泡糖,天上的云抽丝抱团,滚来又飘去,小猪仔欢快的尾巴轻轻打在我的肚子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我们,明媚又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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