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敲击牛奶乳白色的纸盒，发出沉闷的空响，眼见着有人过来，何连忙微微低头，把视线聚焦到手机上。
虽然，他指纹锁都没解开，盯着屏幕上还没跳动的时间，略感尴尬。于是，被推着似的，解开锁屏，把无聊透顶的手机，从里到外翻了个遍，每一个社交平台都没有新内容，也没有谁发消息给他，和两分钟前一样。
但何连还是认真看了一遍，毕竟，没有什么比对上陌生人的视线更糟糕。尤其是当他一个人在宿舍外面，人来人往的食堂。
屏幕上，纳兹和露西脸贴着脸，笑得一副傻样，仿佛在嘲笑他是孤家寡人。何连气得把手机关了。
顶着邻桌不时飘来的视线，他加快了用餐速度。
周三他和王知之都有节早八，两人学院不同，但顺道。
结果，两个人来到食堂，点了早餐，王知之突然想起来老师今天请假了，叼着没吃完的包子，赶回去补觉。扔下何连一个人，端着饺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凡不是有个盘子，他早走了！
人越来越多，何连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剩下半盘，戴上口罩，起身离开。
食堂外的林荫道，一面靠墙，爬满了蔷薇。末夏暑气未散，各色蔷薇点缀在满墙绿藤中，清新可人。绿树阴浓，满架蔷薇香。
太阳早升，但不热，这个点撑着遮阳伞的，大多是女生。前面女生的伞面勾到了一藤蔷薇，拽得花枝摇曳，抖下沉甸甸的露水。
何连擦了擦手机上溅到的露珠，余光瞥到不远处的班长，忙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快步离开。
食堂离教学楼群不远，走一阵就到他们学院。何连怕班长等会看见他，上来打招呼，还想着再快点，就偷瞄到班长被人叫住。
他拐了个弯，松了口气，心中又纳闷，今天是什么倒霉日吗，从早上就情况不断？仔细想想，也许是太紧张了，他戴着口罩，熟人未必认得出。
正胡思乱想，左肩一重。这一冷子实在巧，和时机契合得像有鬼作祟，压得何连心跳骤停。身后低沉悦耳的男声蕴着笑意：“何……连？”他咬字有些奇特，尾音微压，像是轻风拂过，让人生出亲密的错觉，对方念到名字时明显顿了一会，似乎有些迟疑，但这份迟疑听着不显冒犯，倒有些郑重确认的意味，仿佛珍之重之。
是宋嗟。
这是刚才他不和班长打招呼的报复吗？何连心中懊丧。他宁愿被同学认出。
见他脸色苍白，宋嗟放下手，歉意：“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哦，哦，没事。”何连慌忙把口罩拉上一点，和他拉开距离。
宋嗟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听了他的话又露出笑：“那就好。”两人顺路，他注意到何连戴着口罩，关心了几句，“怎么带口罩？生病了？”
面对陌生人，又是个危险分子，何连心中慌不择路，脸上却扯出礼貌的笑，顺势搪塞：“嗯，啊，有点。”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但他看起来够唬人，外表还是一副从容的样子。
“最近换季，忽冷忽热，是容易生病……”
何连听着对方不疾不徐的声音，又开始觉得对方似乎不是很可怕。晨光穿过榕树垂落的木须，碎金点点，在宋嗟轮廓分明的脸庞上勾勒出明暗阴影，称得五官愈发英俊立体。宋嗟长得绝不缺乏力量感，但气质却是同龄男生少有的干净柔和，实在同他冷峻张扬的长相、偶尔锋利的眼神迥异，让人亲近。
唉，还是脸长得好，太容易骗人了。何连暗想。
亲切的人很好，但合入鞘中封存的刀，哪怕鞘再漂亮，都要避开。
宋嗟：“你下午要去篮球社？”他解释，“我昨晚碰到了吱吱。”
何连：“是。”想了想，他补充，“我不会打，陪他。”
宋嗟：“不会打也不要紧，喜欢就行。”
何连：“这样。”
宋嗟：“你挺适合打球的。”
何连：“谢谢。”
宋嗟安慰：“不用担心，不一定要参加，看看球也行。”
何连：“好。”
两人沿着成排的榕树走了一路，谈话随时面临终结的危险，都是宋嗟在说。何连佩服他的从容，要是换成自己，估计早就自闭，沉默以对。
他的话题都不过分，似乎看出了何连的紧张，只是偶尔提一句，不致冷场，大多是两三个字可以应付的。
附近两幢教学建筑，一个是外院和法学院共用楼群，两院分别有两个主楼，整个楼群命名毫无创意，叫一教；再过去是文学院，二教，单独一幢，孤零零地立着。
到外院，“到了，”宋嗟告辞，朝他眨眨眼：“下次见，请你吃饭。”
他记得烧烤摊的事。何连心中叹气。还是不要有下次。
靠近文学院，遇见熟悉面孔的几率就大了。虽然戴着口罩，但还是有好几个同小组的同学认出他，躲来躲去，总有像宋嗟那样逃不开的。
何连硬着头皮打招呼，心道，大家视力真好，装了X光似的。
——
篮球社的招新在周三下午四点。人家的招新时间可和文化研究社的不同，不只是周三当天，而是周三开始，一直持续到下下周一。
“这么久？”何连翻着篮球社的小传单。
“是啊是啊，学校的篮球队在本市还蛮出名的，A市的大学生篮球赛你知道吧？”王知之是个运动爱好者，对各种鲜为人知的运动比赛如数家珍，哪怕面对一脸茫然的何连，他也能口若悬河。
何连丝毫没有被王知之的热情鼓动，他冷静地总结：“有名，参加的人多。”小传单不功不过，和那些搞艺术的社团比，毫无特色，但也达到了及格线，各种信息写得清清楚楚，实际上大多数社团和部门的海报传单都是这样。他盯着截止日期翻来覆去，贼心不死：“既然还早，不如我们过几天再去……”
王知之不等他话说完，先抓住他的手，防止逃跑，充耳不闻地把何连推出宿舍，带上门。
“走吧。”语气很是愉快。
无法，何连只好跟在后面，垂头丧气。宿舍门有无与伦比的魔力，才踏出几步，他就已经开始萎靡困倦了。答应过的事不能推脱，何连抹了把脸：“你等会可别丢下我。”
王知之满口答应。
篮球社的招新有一部分是通过校内比赛，之前组织过一场。大学生凑热闹的热情让人吃惊，何连那天正好路过球场，震惊于竟有如此多的人吃饱了撑，在太阳下暴晒。球场上接踵摩肩，人们的情绪随着那枚小小的篮球起伏，每当它燃烧着穿过球框，点燃热情，在旷远的操场上焚起熊熊巨焰，尖叫声穿得很远。
火热的激情，何连不得不远远避开，以免被灼烧。这是巨大的打击——他以为，不会有多少成年人，对理智岌岌可危的活动感兴趣。然而，人不是机器，原始的充当在人类的体内叫嚣，蛊惑着他们抓住每一个抛开枷锁的机会。
比赛每周一到两场，今天下午正好有一场。王知之说的“参加”招新，其实就是去看比赛。
他们到的时候，比赛已经开始，篮球场人声鼎沸。信誓旦旦的王知之早就没影了，何连克制住抬腿走人的欲望，找了个人少的角落。
他出门没戴眼镜，视线有点模糊，离得远，根本看不清谁跟着球跑，只能装作在看球的样子。
“诶，帅哥，喜欢篮球吗？要不要参加篮球社？”一张小传单从身边递了过来。
何连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站在篮球社支起的小棚子旁边，比起球场，这里可谓门可罗雀，大家此时都在看球。人家的两个成员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
他默默后退一步：“不好意思，不会打球。”
“真的吗？不像。”男生上下打量一阵，一脸狐疑，“不会打可以练呐！”
男生：“女生都喜欢会打篮球的嘛！你要是站在赛场上，多少女生得为你欢呼啊，脱单指日可待……”
何连：“……”
何连很想说，他真的不擅长运动，用高中体育老师的话来讲，就是“浪费了个子，白长”。
见他毫不动心，女生又马上重整旗鼓：“当然啦，球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篮球社还有很多不需要打球的工作，我们就是！既能加学分，又……”
原来篮球社还有这么多不同的分工，何连还以为宋嗟说的是场面话。只是……他们殷切的目光逼得他左支右绌，进退维谷。
“填一下又不会吃亏，只是留个联系方式而已，不喜欢，前两周可以退出。”男生拿了本花名册，第一页快填满了。
女生：“对对！帅哥，试一试嘛，广撒网，多捞鱼。”
何连缴械投降：“请等一下。”
他打开微信发了条消息，很快收到了回复。
女生：“我们社团还是比较热门的，报名人很多，机不可失哦。”
“麻烦了，填哪？”
两人背后灵一样盯着他，何连手心都出汗了。
“好了，谢谢。”男生给了他个小礼物，是个篮球的小挂饰，小巧有趣，“我们会通过联系方式通知你面试时间的……”他凑过去，再看了一眼女生手里的花名册：“王……王知之同学。”
何连心情有些微妙：“好的，麻烦了。”转念一想，本人都同意了，不算亏心事。这才心安理得，又听到女生调侃：“哦~师弟，你名字好可爱哦。”
“……谢谢。”我会转告吱吱的。
篮球社师兄师姐所言不虚，他们社团确实很受欢迎，比赛一结束，冷清的报名处就被踊跃的学生挤满。何连趁机退开。
整场比赛都不见影子的王知之，此刻冒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小何，多谢你帮我报名。”
“没事，小礼物。”何连拍拍他肩膀，边递给他小挂件，边说，“师姐说你名字很可爱。”
王知之憨笑：“嘿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