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绕的烟雾,碰撞的酒杯,嘈杂的嚎啸,以及声音的源头——一个个陌生的、面目模糊的脸庞,都让何连心中的悔意急遽膨胀,这气球被不停地吃气,要是炸开,恐波及在座诸人。
他拍死腿上的一只蚊子,手掌上遗落一抹殷红的蚊子血,在喧腾鼎沸的酒气中,一丝铁锈味的血腥攀上他的鼻尖。何连往裤腿随手一抹,视线百无聊赖地巡视,眼中映出一人高揵的酒瓶,在灯光下莹莹闪光。廉价的玻璃瓶在迷幻的光线中,被赋予了水晶的质感,里面盛填的不是几块钱一听的黄汤,而是琼浆玉液。
酒,或可称得上人的琼浆玉液,它联系着现实与幽梦,迷失的人会再迷失。
何连觉得那个举着酒瓶的傻子似乎有些眼熟。张扬的银毛,傻缺的笑,很难不黏上人的记忆,甩都甩不掉。
视线下移,银毛身边也是闹哄哄的一堆妖魔鬼怪。有个面目模糊的男生坐在银毛对面喝酒,其他人正和男生聊得酣畅,他倒是颇具不动如山的风范,身姿挺拔,谈笑自若,其他人的架势,怕是马上要和他桃园三结义了。
有些像李澳,可他比李澳定。也比李澳危险,何连暗暗想。
这个“危险”倒不是什么矫揉造作,夸张,硬拗的形容。倒像是山匪和平民,普通人和黑社会。
没那么严重。
何连移开目光,他想起这两个人了。
一周前还在食堂见过,也算是“老朋友”。
“小何,你要是不想喝酒,就去那边吧。”赵小织走过来,她刚喝了一轮,面色酡红,眼睛却还清亮。
何连也是才知道,这位表面端静的学姐非常能喝,不仅能喝,而且爱喝,喝起来豪气干云。
这事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向他揭开了赵小织平日里真实性格的一角,不再是一个名为“学姐”的符号。他也找到了遥远符号下,同为人的熟悉感。
赵小织带来的这群年轻人,倒也不是想搞什么糟粕的酒桌文化,只是年轻人贪恋一口酒中的畅快。于是,聚会的人自然而然分成两部分,喝酒的,不喝酒的,各坐各的,一起聊天,又并不妨碍。
只是来的人何连大多不认识,赵小织又在和别人拼酒。左右权衡,他端了杯酒,坐在这假喝。不是每个人都是赵小织几人那种拼酒狂人,大多数是小酌,聊天,何连的脸挺唬人,别人说一句他达一句,偶尔开开玩笑,闲聊氛围随意和宽容,他也能应付过去。
不过,心下始终缀根钟摆,在肚子里,一晃,一晃,相连的心也跟着颤悠。此刻的熟面孔,就是大救星。
“被遗弃”的师弟的眼神肉眼可见地亮起来,搞得赵小织下意识羞赧,像是看到了孤零零的小猫,生出几分歉意,把他带到了另一边。
何连跟在她身后,偷偷翻消息记录,确定自己没记错,问:“师姐,找我什么事?”
大排档是不可能有真正清静的地方,但远离了不知东南西北的酒鬼,确有谈话的富余了。
他本意是找点事做,和熟人说会话。真究起来,他和赵小织称不上熟稔,可举目无亲,不熟也得熟了。只是,何连一收了笑,天生一副冷脸,赵小织心中嘀咕,跟着她来的乔安琪也发憷。
看在他长得不赖的份上,两位学姐给面子地坐下。
“是这样的,”几次接触,赵小织也看出些端倪,便直言,“过几天就是社团招新,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社团。”
赵小织带何连来这儿,是为了不那么严肃。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在咖啡馆太正式,一不小心就成了威逼,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
要是能边吃边谈,轻松达成目标就最好了。可惜她没考虑到大排档太闹腾。
虽然,陶庵的原话是“你社团不是没人吗?就当拉个壮丁。”但还得问过本人的意见。赵小织这么多天也看出来了,陶庵说这话是为了照顾何连,都要进社团,还不如帮他找个合适的。
啊哦。何连下意识咬了口杯壁。怕什么来什么。他垂下眼,脑筋转成飞毛腿,希冀能快速生成一个妥帖的婉拒理由。
任何需要社交的活动都是他的噩梦。
“呃,学姐,”何连咬到了舌尖,结结巴巴地问,“嗯,我、我对学校还不太了解……”
乔安琪拦住赵小织,提前开口:“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是学分制,有几个学分在社团上,下限是一个。下周各个部门和社团就要开始招新了,我们社团自然也要招,想着大家都认识,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听到“下限”,何连恍惚中了一箭,口中苦涩的酒液滚烫得要把舌头烫穿。眼珠跟着浮上水面透气的气泡滚动,他牙齿无意识地磨着唇间的玻璃。
乔安琪再接再厉:“入了社后,你如果有其他感兴趣的社团也可以参加,这个不妨碍的。”
“对对对,我们社事少!学分照常加!”赵小织和牛肉搏斗,双方面目扭曲地撕打在一块,她还不甘示弱地插嘴,正中红心,威力不可谓不大。
何连面上不显,悄悄支起耳朵。
“不信你问乔安琪,对吧?”
“对对对!”乔安琪卖力推荐,“其实平常没什么事的,就去点个卯,我们社长还在她那挂职呢,如果这个社事多,不可能挂职的!”她满脸诚恳,眼梢瞥见埋头苦吃的赵小织,恨铁不成钢地手肘一槌,又冲何连嫣然一笑。
赵小织被重创得直不起腰来,何连看了一眼,对乔安琪肃然起敬,不动声色地挪远了凳子。
插科打诨过后,何连品出些不对劲来:“学姐不是这个社的,那怎么……”
“我代表我们社长来的,她很忙,又是副社,我们偶尔也帮帮忙,”乔安琪话锋一转,又是利诱,“我们社长这么忙还愿意帮忙,一看就知道是这个社清闲。”
一旁啃鸡翅的赵小织悄悄翻了个白眼,说得真风光霁月,她伸手,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拧了一下乔安琪的大腿。
乔安琪笑盈盈地磨牙。
何连没注意到对面的暗潮汹涌,考虑想,确实是这个理。他有些意动。清闲无事又能加分的社团,是每个社恐咸鱼的梦想。
看见烤盘快空了,他忙道:“我去再点些。”
两人异口同声。
乔安琪:“别忙,我去我去。”
赵小织:“小何!多点些鸡胗和掌中宝!”
乔安琪:“……”日。
何连忍笑:“还是我去吧。”
乔安琪咬牙笑道:“小何,麻烦你了。”
确认何连的背影看不见了,乔安琪剜了赵小织一眼,瞪了赵小织那张无辜的脸半晌,悻悻放下拳头,拐弯捞过最后一根掌中宝:“就知道吃!”
赵小织一只脚踩地,一只脚搭在桌子的栏杆上,向后仰,三条凳腿悬空,一扬一扬,低头发消息,不以为意地回答:“你推销了半天,得给人家时间考虑嘛。你没看见人家小孩晕头转向的,都快被你吓死了。”
“得了吧你,光看着不出力,说什么风凉话。”乔安琪看着她吊儿郎当就气,将怒火狠狠发泄在掌中宝上。
“嘁,直接点好,你太正式了,他肯定紧张,你没看见人家师弟几次看见你那样。”
“真的吗?”乔安琪狐疑,“我看他不像啊,不是一直就那副表情吗?”
赵小织:“你觉得他什么样?”
乔安琪少女捧脸:“高冷师弟,真可爱,嘿嘿嘿。”
赵小织面露嫌恶:“噫——”
——
何连尚且不知自己已经被贴上了“高冷”的标签。
这家大排档味道不错,顾客盈门,老客未去,新客已至,前台点单处总是排着长龙。何连缀在队伍中间,闻着风中的烟味、酒味、烧烤味,皱了皱鼻子。
A市的九月很热,丝毫没有秋日的讯号,大排档是半开放式的,没有门帘,没有空调,鼎沸的人声和油烟的滋啦声的罅隙,能听到电扇扇叶鼓噪而寂寞的转动。
店内接踵摩肩,时常有碰撞。何连被黏腻的肉挟推着往前,蒸桑拿似的挤做一块,他瞧见前面人衣服上被汗洇湿的水渍,往后仰了仰。
他身上也汗涔涔的,汗从下颌滴落,滑过喉结和锁骨,坠向衣服深处。这鬼地方,连抽出手擦擦汗的空余都没有,何连被挤得心浮气躁,人家看了他的脸和皱起的眉,也不太敢朝他这推搡。
只是前头的人可不长眼,猝不及防往后一退,同何连撞个满怀。
何连鼻子里本就灌满了汗味儿,前面的男生身上不知道涂了什么,他嗅到一丝薄荷的凉意,在疼痛的加持下,晕眩的脑子反倒清醒了几分。
“不好意思。”
何连按着眉骨抬头,看到对方的脸,反而退了一步。他绷直了身体,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心中警报拉响,毫无气势地回答:“没关系。”
他现在只盼望快点把这个人应付过去,无他,这个男生看起来很危险。何连不太想起争执,他瞥了眼对方,估摸着对方下一秒会不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其他人毫无所觉,甚至还有两个女生偷瞄男生的脸,小声咬耳朵。
抬眼,何连瞧见对方的眼睛。虽然笑着,却如同黑洞洞的枪口,虽然不再随时瞄准猎物,但伺机给予致命一击的野望,还未彻底从这双年轻的眼中褪却。
男生愣了愣,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对不起,同学,我请你吧。”
“不必!”自觉语气太硬邦邦了,何连硬着头皮道,“小事而已,不用担心。”
确实是小事,见何连推辞,男生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满载而归的何连受到师兄师姐们的热烈欢迎。他抽空望了一眼不远处,刚才的那个男生果然是银毛那桌的,不仅是,还是上回和银毛在食堂吃饭的那位。
——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