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发现郝黎生病的是伊弥亚。
他见郝黎面无血色,嘴唇发白,却硬说自己没事,伊弥亚情急之下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果然触手的是一片滚热。
郝黎被强制按到床上去休息了。
她本来以为是例假作祟,有时候她痛起来当天和幽灵差不多,现在看来可能是训练的时候着了凉,夏天的感冒更加防不胜防,还好她有买日常药品备在塔里。
在这个世界铁打一样的身体居然倒下了还让她感觉蛮惊奇的,不过毕竟是姨妈加发烧的双重DEBUFF,郝黎一上床就觉得起不来了。感谢这个世界有加长版卫生巾,不然她估计得在伊弥亚面前血飘万里。
伊弥亚注视她,眼底全是对她的担忧,大约她的倒下让他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为了抹消他的念头,郝黎干脆小声对伊弥亚坦白:
“我没事,就是肚子有点痛。”
她视野中的伊弥亚脸上遽然浮起红晕:“……要喝糖水么?”
郝黎捏着被角,半张脸藏在里边,她盯着伊弥亚点了点头,看着伊弥亚起身去为她忙碌。她嘴角微微上扬。
郝黎如愿喝到了糖水,麦芽糖加一点蜂蜜,她喝下去便觉得肚子一点都不痛了,别提伊弥亚还认真给她绘制了光明魔法去缓解她的疼痛。
她现在只觉得周身十分温暖,眼皮开始上下打起架来。
“那是,会很痛的?”
伊弥亚犹豫许久,才慢慢问郝黎,郝黎点点头,他也轻声告诉她:“下次,有其他再疼的话,早点告诉我。”
郝黎没忍住笑了,看着连耳垂都红了伊弥亚,她心想,这才是正常反应嘛,她之前拼命撩,他就平静地就像结冰的湖面,才不正常呢这个人。
她人裹在被子里,额头上是伊弥亚给她拧干的湿毛巾,伊弥亚坐在床沿旁的椅子上守着她,在她的提议下拿了本书看。
郝黎侧着身看椅子上的伊弥亚,她对伊弥亚说道:“谢谢你今天陪在我身边。”
她才不会装作懂事让伊弥亚去做他自己的事呢。从小到大她被迫懂事多少回,在伊弥亚面前她一点也不想那样,大约是因为他会纵容她的任性,所以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吧。
伊弥亚接触书页的纸停顿了一下,他往郝黎的方向看过来,歪头:“你说过,‘不必说谢谢,要把这当作理所应当’。”
郝黎眨眼:“我的话你记得挺清楚的嘛,殿下?”
伊弥亚一僵,他的唇遽然抿成条线。
她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却忽然想起了,那天下午盛开的蔷薇之中,少女不疾不徐说的话语。
他的指尖像是着了火,热意一路蹿上他的肌肤,伊弥亚刚想攥紧手指,努力熄灭下心中的炽热,他的手遽然却被人捉住了。
郝黎握住了他的手。
伊弥亚的指尖一颤,他彻底不动了,他听到躺在床上的人振振有词:“我感觉自己很热,所以除了头上的毛巾,还需要什么东西给我降下温,你的手可以借我吗?”
她又笑:“不管借不借,我都不放手啦。”
“……”
伊弥亚终于抬起眼,他望向郝黎,眼底里流露出无奈,手却始终没有抽开。
郝黎勾缠着伊弥亚柔软的指腹,虽然身上软绵绵的,心却异常平和:
“伊弥亚,你知道吗,以前我特别特别希望自己生病有人陪着我,我一直以为不会实现了。”
成人后,她的日常总是独自一人度过的。
下班回来就是空荡荡的出租屋,除了冰冷的被窝和不会说话的玩偶挂画以外,什么都没有。她走在街道上,看到夜晚华灯初上,万千屋宇的灯光都亮起,那里没有一盏灯是为她亮起的。
想要的迟迟不来,她原以为这一生都要与孤独为伴了,反正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大约往后的时光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难挨。
可遇到伊弥亚后,她才发现孤独竟然叫人如此难以忍受。
郝黎像毛毛虫朝外边蠕动着挪了一挪,她径自把伊弥亚的手掌贴到自己的脸颊上。
她的脸因为发烧而彤红,伊弥亚的手温度却相较低了不少,凉凉的触感十分舒服。
反正她脸上本来就热,再红也不会被人发现。
吃的退烧药药效上来了,郝黎感觉自己在云端飘,连带眼神也变得朦胧:“好高兴,你在这里。”
在我身边。
“……”
没有握住的另一只手想伸手去触碰说着开心的人的脸颊,猝然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手的主人仓促地垂下。
他怕自己的动作会引起她的追问,可视线之中,映出的是黑发少女闭眼的面庞,呼吸也变得平稳。
——她睡着了。
室内遽然安静下来,只有桌上的石英钟在“哒哒”地响,那是她后来买回来的,高塔里原本什么都没有。
周围的物件随意摆放,将宽阔的房间簇拥的有些紧密,又沾染着人气,伊弥亚这才发觉自己是来到了郝黎的房间里。
一开始太过焦急,礼仪进退全都忘记了,他低头望向覆盖在他手上的圆润指尖。
她大概是睡的有些不安稳,抓着他的手掌从脸到了床沿边,她勾缠的手指已经松开,贴在他下意识扣起的掌心里,好像只要挨着他,就能安心一样。
他猛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复归平静,他害怕她一触碰就看穿了自己在胸膛砰砰乱撞的心跳,又似乎渴望被她发现。好在,什么也没发生。
是时候应该把手抽出来了,他想,可那只手像是贪婪地汲取他人温度一样,始终无法离开柔软温暖的地方。
伊弥亚呆立许多,他回过神来,用剩下的右手翻着古老的时间魔法的术式,那应该是为了她实现的愿望。
纠缠不休的时针一点一滴地走着格子。
房间里萦绕着她的气息,他想起自己身处在她起居的地方,便觉察到了,然而他没有感觉到太过不自然,或许是因为高塔里,他的身边,这样的气息本来就无处不在,就像人耐以存活的空气。
——你想要的一定会失去。
你忘记了吗?你的父亲、母亲,长辈似的嬷嬷、管家,姐妹兄弟一样的仆役,即便她送给你新的一只铜制小鸟,再不久的未来也会像上一只一样被踏碎。
伊弥亚的呼吸乱了一拍,他将书页不带一丝颤抖地翻到了下一页。
用来祛除热度的毛巾从郝黎的额头滑落下来,伊弥亚抬起了头。
他合拢手里的书,把厚重的书放在一边,便下意识抽回她手下的左手,拿起掉在被子上的毛巾,原本湿漉漉的巾帕被蒸腾得微热。
总觉得她的脸越发彤红,伊弥亚迟疑地片刻,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挨了下她的额头,她的高温回升的有些厉害。
光明魔法还在持续运转,但光明魔法的本质是再生,迅速治愈炎症的过程反而会使身体的抵抗加剧,带来更多痛苦,所以他用的只是最初级的可以缓解疼痛的术式,并不能直接消除病痛。
不是母亲,也不是贝丝嬷嬷,她会逐渐康复,笑着继续叫他伊弥亚,他知道。
伊弥亚站起身,走向放在木架的铜盆,将重新淌过冷水的毛巾拧干。他做完一切后,才像最开始一样,笨拙地把展开的巾帕贴在病人的额头上。
他退回去,想要重拾书本。只有在文字的世界里,他才能获得一切无关外界和自己的寂静。
他的视野却映入那只露在外边微微蜷缩的不属于他的手。因为失去熟悉的温度,那只手不停向外探索着什么,就仿佛要把失去的东西带回来一样。
伊弥亚静坐片刻,他伸出自己的手,想把郝黎那只不安分的手捉住放回薄被里。
可才碰到,她的手却如同找到了舒张的地方,调皮地滑入他的指间缝隙,仿佛与他五指相扣。
他的耳中传来巨大的轰鸣。
如果她还清醒,胸膛里震颤的心一定会泄露他所有的秘密。
伊弥亚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慢慢移到了少女因为生病有些发白的唇瓣上,他着魔一样弯下腰。
他想要亲吻她,让看见她便会上扬的唇恢复往日的红润。
灰蒙蒙像褪了色的卷曲长发垂在了她的面颊之上,伊弥亚瞬间清醒过来,他明白了自己想要去做什么。他的面色苍白。
——人类要如何克制住自己无法熄灭的爱意呢?
石英钟在嘀嗒。
伊弥亚喉结上下滚动,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要抑制住他越来越剧烈的颤抖。
——不会有人学会那样的方法。
他慢慢垂下头颅,无法克制地、颤抖着俯身,轻轻吻上了她的指尖。他润湿的唇沾染了她的温度。
伊弥亚发出了声微弱的,近乎哭泣的绝望呜咽。
求你,不要再那样看着我。
因为想要贪婪索求的,不止是你啊。
时针继续无情地向前在走,哒哒。哒哒。
她没有醒来,就仿佛他犯下的罪行不会被这个世界所发现,伊弥亚蹲下身,他笨拙地学着她,将自己的脸颊轻轻挨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曾在讲述完异乡的故事后告诉过他自己名字的含义。
“郝是姓,黎是名啦,其实因为念起来和家叫好利来的蛋糕店差不多,所以被同学朋友笑话过来着……你问好利来是什么意思?呃,就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到来的意思吧……?我也不知道那位老板怎么想的,但我的名字本身的意思是黎明的意思。黑暗散去,黎明到来的黎明哦!”
你是我所有的美好与黎明。
“……黎,别离开我。”
伊弥亚闭上眼,霜雪似的睫毛轻轻战栗。
她与艾里斯说过,如果他们步入到最坏的结局,她会像他的父亲一样囚禁他,他却想,倘若这样的话也不错,因为他会一直被她所注视。
可她会离开你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相逢都是离别啊。
你明明知道这一点,还妄图时间不会停下来,只要留在高塔,一切就不会发生改变。你明明知道,她爱你,可你也知道,你的爱无法束缚她去往任何地方。
晶莹的水珠终于从雪白的睫毛上掉落下来,他却不知道,床上沉睡的人,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