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他收到的生日礼物中有件最喜欢的,就是那只上了发条能够飞翔唱歌的铜制小鸟。
他从鸟身上看到矮人的签名,知道异种族中矮人的锻炼技术数一数二,兴致勃勃想拆掉查看里面的构造,但他却舍不得。
直到这份礼物被父亲一脚踏碎。
“完美的储君,不该有沉溺的东西,这将成为你的弱点,伊弥亚。我会给你更好的,直到你对任何事物都没有偏好为止。”
父亲威严又柔和的话语传入了迷茫无措的他的耳中,他的母亲也站在边上冷漠地点头,那么错的就是他吧?
他眼睁睁地看着仆人将一地的碎片清扫离去,他的嘴角又挂上了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
他说,我明白了,父亲。
“我不知道你说的小鸟是什么样,所以就叫公会找了矮人做的类似的,大概和以前你收到的不一样。”
最后赶上的那一刻她只想给雇佣兵加鸡腿,虽然不知道伊弥亚还喜不喜欢,但她实在没招了。
镀铜小鸟还在哼出欢快的旋律。
那是一首帝国的童谣,是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唱的生日歌。
“我亲爱的朋友,你的诞生是世间最美的诗。”
“祝你美丽英俊,祝你幸运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与神明一同祝福你,我的朋友!”
伊弥亚缄默许久,直到拧上的发条松开,小鸟不再鸣啼。他伸出手,郝黎赶紧把小鸟递到了伊弥亚手里,她没看到接礼物的人的另一只手有些发抖。
郝黎看了眼左手剩下的宝石,心里得意地想,哥宝又怎样,伊弥亚第一个收的礼物还不是她的,兄控没有用!
较奇怪劲的郝黎又将目光重新投回伊弥亚身上,她吓了一跳,他看到伊弥亚的眼中掠过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难过,他沙哑嗓音开口:“我很喜欢。谢——”
郝黎脑子一抽,伸手把伊弥亚的嘴捂住了。
对上伊弥亚的惊讶视线,郝黎耳朵像烫了开水,红的滴血,她死撑着自己的脸没掉下来,强词夺理道:“生日也好,新年也好,都不许说谢谢,所有你面前的都要心安理得的接受。”
她看到伊弥亚薄蓝色的眼眸里愕然和困窘散开,仿佛风将遮在明月前的云翳吹尽。郝黎下意识挪开手,可温柔的吐息下一秒就铺在了她的掌心里,像小猫的尾巴在她手里蹭了一下,又像一个微不可查的亲吻。
“好。”他好脾气地说。
“您知道就好,我们吹蜡烛许愿,然后就吃饭吧。”
郝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神色如常地说。她觉得她心肺功能可能有点问题,不然为什么即便坐下了,她的心脏仍像赛车驶在盘山道上,跳的停不下来呢。
为了安抚住自己作乱的心,郝黎直勾勾看向伊弥亚:“闭上眼,许个愿吧,殿下。”
要许什么愿呢?
伊弥亚看向对他灿笑满眼期待的人,他把视线移向燃烧的蜡烛。高塔的八年里,除了死他没期望过什么,或许他知道期望什么也不会实现。
可如今他似乎有了欲求。
郝黎看见伊弥亚闭上眼,又睁开,他把蜡烛上的火苗一一吹尽,然后转过头朝她微笑。伊弥亚许了一个什么愿呢?虽然很想问,但愿望说出口就不灵了吧。
她正这样想,忽然听到伊弥亚的问话:“可以告诉我,你的生日是在什么时候么?”
“您现在过自己的生日,就先别想着别人了吧。”郝黎哭笑不得,可又撇不开伊弥亚异常认真的眼神,她只好老实交代:“三月的第五天,您是想之后给我过生日吗?”
伊弥亚点头,郝黎也装作正经地点头:“那好啊,我等您给我庆生哦,不过那是两个月后的事,现在我们还是专注于当下吧。”
当下指的就是桌上的饭菜和蛋糕分食,捧着暖融融的罗宋汤,吃着画了伊弥亚头像部分蛋糕的郝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咬着勺,心想她吃“伊弥亚”总好过他自己吃自己吧?
所以说她在蛋糕上画个本人是图什么啊!
可再眼伊弥亚,嗯,算了,反正伊弥亚是开心的。
……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给伊弥亚过生日了。
郝黎平静地把自己的晚餐用完,她和伊弥亚一起收拾完残局,便提出去屋顶上消会食。
一条围巾,一个耳罩,一双手套,再把衣服塞厚点,从暖房走到寒冷里还需要点勇气,果然刚推开塔顶的风,迎面而来的风就糊了两人一脸,不过刚吃了饭身体还发热,郝黎和伊弥亚没过多久就适应了。
新月的光华让大地上的一切都笼上了层镀了朦胧黄边的黑纱,从乌云中出现的繁星却逐渐湛湛,与远方蜿蜒向中央皇宫主殿的马车灯光相互辉映,像条迤逦的橘红丝带盘旋在整个皇城。
“从某种角度来说,还算挺好看的。”
手肘撑在女儿墙前,郝黎撇了下嘴咕哝一句。旁边的伊弥亚也转了过来。如今他对这样的景象波澜无惊,他看过去。
脱离马车的人与目的来说,的确一眼看过去像条燃烧的火龙,有些壮观。
他刚想出声,又听郝黎笑着说:“那些马车里的人大多看不起这个和那个,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们看不起的人正在高处俯视他们。”
伊弥亚忍不住笑了。
郝黎灵巧地转过身,她将背抵在身上的墙上,用双臂撑住,接着对伊弥亚眨眼:“有一点解气吗?殿下?”
伊弥亚微笑着点头。
郝黎刚想调侃一点也不仁慈的伊弥亚,她还没开口,反倒惊呼了一声:“光柱!”
伊弥亚也顺着她的目光向天空看去。
他们看到斑驳的光柱从夜幕降落到地上,曙红、杏黄、绀青、豆绿、菘蓝、珍珠白,陆离的颜色全部映入视野,又泾渭分明,仿佛人能够顺着这些“天柱”去往神明所在的天上。
窸窣的议论顺着风捎过来,土地上的人认为这是神祇降下的神迹开始欢呼,而郝黎已经手舞足蹈地说起了物理现象:“这是很冷的晚上才会出现的,极光现象,那谁怎么说的来着……冰晕折射?应该在挺远的北方地方才会出现,现在有那么冷吗?”
伊弥亚听从郝黎的解释思考,面前的人总懂得许多他不理解的知识,虽然他不太理解,但不妨碍他回答她的问题:“似乎没有那么冷。”
“是吧。”郝黎摸下巴琢磨:“感觉也有个一二度……呃。”
……好像没必要用上个世界的物理现象解释这个世界吧,这里可是有神世界来着。
“说不定是神明降下的预示什么的,似乎我们也要欢呼一下,但我觉得挺傻的样子。虽然这个世界有神,但我是不怎么信仰他们啦。”
郝黎挠了下头:“殿下呢?”
魔法与神明亦有联系,他虽然跟从是阿尔瓦,即魔法来自元素而不是神明的元素魔法流派,也知道神术的确是存在的,可伊弥亚并不是神明的狂信徒,他在高塔一日复一日地祈求神明,但终究什么也没有。
他摇了下头:“无需欢呼。”
郝黎忽然听到音乐被风裹挟而来,飘入她的耳中。自从穿越以后,她一拳能打死牛,耳力目力都变好了许多,于是她努力分辨歌里的人声,听到一句破碎的句子:“冬之女神降临人间,欢呼吧,你们应当跳舞——”
是格兰维宫开始庆祝了吗?还是皇宫,或许是其他的地方?郝黎歪了下头,不管怎么样,它唱的倒挺对的。
“有位尼采氏说,每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过往生命的辜负。虽然不一定正确,但今天是快要到来的新年,又是您的生日。”
她眨了眨眼:“殿下,欢呼不需要,但是我们应该跳舞,不是吗?”
伊弥亚还没反应过来,他听到远方传来悠远沉厚的钟声。
“当——当——”
皇家宴会开始了。
他回过神,手已经被牵了起来,带着毛绒绒银灰耳罩的郝黎将他的手举高,似乎想摆个交际舞起势。事实上,她也摆的很标准,虽然男女方似乎有点颠倒。
“噗,哎呀。”
近在咫尺的人忽然笑出了声,她坦率说出自己的困境:“我真不记得要怎么动了。”她跳交谊舞都是高中全班表演节目的事了,鬼还记得有什么动作。
“殿下救命。”
郝黎就差没双手合十了,于是男女方换过来,伊弥亚镇定地回答:“可以试一下。”
“但我也忘了许多。”
八年前成人的交谊舞他的确没学过,只大致记得一些。
即便是聪明人,第一次跳舞也难免手忙脚乱,别提身上还裹着笨重的棉花,他们像两个团子在跳舞,又像两头笨拙的北极熊。
双脚踩来踩去已经踩的双颊酡红,伊弥亚还无奈地在听郝黎在那拱火:“殿下来一个转出去的!”、“来一个转进来的!”
最后终于脱掉厚厚的外套,踩脚踩衣摆的频率也趋于稳定,前进,后退,摇摆手臂,笨蛋一样转圈,他们在星光与极光下跳着乱七八糟的舞,一会儿慢四一会儿中四,一个穿女仆服一个穿法师袍,礼服半件没有,可他们仍然在跳舞。
他们跳了一遍又一遍,衣角在风里旋转,轻盈的像朵盛开的花。
远方传来飘渺的歌声,女性在唱着高亢的曲:
“光明是黑夜中的爱之湖,我在幽暗的柏丛下见到了玫瑰之坡。”
郝黎与伊弥亚彼此对视,年轻的双眼里都是和煦的微风。
在歌声结束的最后,他们的舞步也随即停止。郝黎提裙行了一礼,伊弥亚也回了一礼。
“当——”
中央宫殿的钟声再次响起,就像午夜的响起,灰姑娘身上的魔法即将失效。也许这就是最后了。
郝黎的脸在笑,可她的眼睛彻底不笑了。
“殿下。”
她吐出一口氤氲的白气:“我想告诉你一个,有关未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