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犹豫那么多时日,这就是对我的处置?”
艾里斯望向牢狱中的人。
他垂在稻草上的手变得干枯而苍白,原本温和明亮月亮似的的双眸,也变得黯淡下来。
意气风发的帝国皇帝,在此已不复昔日容光,艾里斯撇开眼,他竟不忍再看他,只是硬邦邦地说道:“……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囚徒叹息一声:“你说的没错,你也学会了残忍,艾里斯。如果你真的是这样想的话。”
伊弥亚平淡的话仿佛利剑刺进了艾里斯的心脏,他呼吸变粗变沉,眼眶陡然发红。
每次夜里,他都会噩梦连连,卡尔文的死,柯利福的死,梅格夫人的死……伴随着血的却是他以为最温柔的兄长的笑脸。所有一切美好尽数破碎,他痛苦嚎叫,恨不得把伊弥亚杀掉,他就是一路带着坚信要杀死仇人的信念,在所爱之人的陪伴下走过来的。
他成功了,他也知晓了兄长的秘密。原来杀死那个关怀他、笑着夸赞他兄长的,是他敬爱的父亲。
他本不应该和他最敬重的、憧憬的皇兄为敌。
艾里斯闪电般转向伊弥亚,他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是,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你当面看我一眼,你一定会知道我想什么。你没想错,我不甘心,本来不会到这一步,我要你活着赎罪,即便有负于死去的人,等我回到太阳神的怀抱,让他们再找我算账吧!”
他说得又急又快,像是预想到了伊弥亚接下来说什么,于是匆匆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伊弥亚哑然失笑:“你还真没变过。即便我说,这对于我,是一种残酷,你也不会听我的话,是不是?”
艾里斯没说话。
伊弥亚将右手支在膝盖上,他手掌撑颐,眼瞳注视着沾了灰的黑败秸秆:“大神官的预言,你听过的,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我还活着,你就会死。看上去,现在跪下恳求你留我一条命,之后再杀了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艾里斯从牙缝里吐出冰凉的讥诮:“狗屁预言。就算你能流放中卷土重来,我照样能再把你打的遍地找牙。”
“有够自信。”伊弥亚笑了一声:“可惜无论输赢,都不是现在的我想思考的了。”
“我是因为责任而登上帝位,没有一颗皇帝的心脏,而你有,看来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他的话语忽然带上斥责:
“你必须杀了我,艾里斯,你现在为王,需要的是对臣下交代,而不是自以为是的任性!”
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人快乐的事,他微笑起来,仿佛如释重负:
“如果你下不了决定,那么,我来帮你吧。”
*
不明白伊弥亚在说什么的艾里斯,气得地说了句没有人能置喙我践行的王道就离开了,第二天他见到的,却是伊弥亚的尸身。
“他的脸庞苍白的不像话,发白的唇瓣抹上一点鲜血,挂在他翘起的嘴角边。仿佛晴空褪了色的长发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和干燥断成几节的秸秆混在一起。金色的日光照在他已经僵硬的躯体上。”
“皇帝死了,他在微笑。”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攫取住了艾里斯的心脏,他嗫嚅唇瓣,刚想开口,泪水却从他的眼眶流下。”
“他嚎啕大哭起来。”
用力擦拭着褐色书架的郝黎,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了原作里结局的句子。
——距离她第二次梦到原著剧情已经有好几天了。
大约是察觉到了有些事和她认知中的有一些偏差,让她想的有点多,才会做了这样得到梦。原作里伊弥亚的官方死因便是梦里描绘的“服毒”场景,可先不说毒药从哪来,如果这不是毒药,而是魔法呢?
郝黎在回来后,问了伊弥亚一个问题。
“殿下,魔法天赋,会因为人为干预突然消散,好几年也不会得到恢复吗?”
伊弥亚给出的答案是否定的。
有一时消散、为了控制魔法师的药,但长期魔法师是能自行恢复魔力的,也不存在一直无声无息用药的说法,因为这类药在魔法师吃下去就有感知,就算有天才药剂师制作,长期服用也只会提高魔法师的抗性罢了。这个世界的魔力产生并不是靠什么多出来的魔法回路,靠的是身体与灵魂,只要肉体和魂魄在,魔力就会一直产生,不过量的多少。
如果是这样,书里的伊弥亚一直没用过魔法,只是因为自尊吗?
可明明他后期为了杀死艾里斯,什么手段都用过了。
“……能冲去作者家问清楚就好了。”郝黎咕哝一句,她把抹布一拧,然后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她情不自禁挠了下手腕,然后又挠一下。
郝黎猛地看向腕脖子,好家伙,又红又肿一个蚊子包,果然是夏天来了。
看了眼外边枝叶繁茂的椴树,阳光铺满叶片,绿莹莹的幽光游离在罅隙之间,恬静美丽,郝黎却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时候她住的楼房,墙上也有如瀑布倾泻的爬山虎。人站在外边,感叹大自然生机盎然,生活在里边,就一句话,好多虫。
“好看也没用,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不如砍了当柴烧……”
耳畔忽然刮起一阵清风,瞬间把郝黎的嘟嚷打断,她诧异地望过去,望到的只是林立的书架,以及前边坐在地毯上的伊弥亚。
平地风令她诧异,可郝黎很快就把这份疑惑抛到了一边,被她看着的伊弥亚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他抬眼望过来。郝黎看到他爱丽丝蓝的发丝滑落下肩,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晶莹澄澈,仿佛溪涧潺潺的流水,嗯,好看还是有用的。
伊弥亚的迷惑一点也不比郝黎少,他如往昔一样翻着书页,有人也一如既往,与他共处同一空间之中,陪在他身边。伊弥亚忽然听到椴树精灵提高声线的生气话语,连珠一样又快又急,让伊弥亚想忽略也难。
他虽然没和精灵签订契约,但本身因为精灵使的亲和性,精灵大多数都会围绕在他身边,与他沟通,并能听从他的请求,为他完成所愿,只是偶尔也会出现精灵嬉笑着假装没听见的情况。
在被锁入高塔这近八年的贫瘠人生里,伊弥亚也通过阅读塔内的藏书学会了部分古精灵语,可精灵的语速有些太急了,像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伊弥亚仔细分辨了几句,只听到精灵似乎在说“砍”、“不”、“坏人”、“管她”,他眨了眨眼,最后女性代称他是听清楚了。
……她做了什么?
他慢慢转头看向书架里的人,伊弥亚只看到胡桃木侧板边上露出的一截漆黑裙角,圆头皮鞋的尖角对着他。
她也在看他。
“殿下!”
伊弥亚听到郝黎大惊失色的急呼,还没来得及反应,呼叫的人已经冲了出来,奔到了他的面前。
“脸!蚊子!啊啊啊!好气!”
黑裙的少女蹲在他面前,嘴里说着如同精灵一般语无伦次的话语,她像是想捧起他的脸,伊弥亚的心也随着她的动作猛地跳动了一下。
然而少女又仿佛想起什么一样猛地甩手,嘀咕了句“刚拿了抹布的”,她对着自己的脸比划道:“殿下,你脸上,蚊子叮的包,好大一个,您难道不觉得脸上又痒又痛?”
伊弥亚有点呆地望着郝黎,他迟缓地眨着眼:“有……吗?”
顿了顿,他又不确定地道:“好像,有一点……”
郝黎哭笑不得,伊弥亚明明脸白的透明,看上去就没血管的样子,这蚊子也是可恶,专往人脸上叮,可见也是个仇视漂亮人的。
杀蚊大业要行动起来了,不过首先先要把她和伊弥亚被荼毒的部分处理了。
“您等下我。”
想到什么的郝黎站起身,匆匆奔向门口。鎏金把手起来落下,“咚”的一声,她已不见人影。
郝黎没让伊弥亚等太久。
连精灵车轱辘般的余怒还没消,少女已经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伊弥亚的身前。她蹲在他面前,光辉顺着漆黑柔顺的鬓发淌下来。
她淋水洁净的手还带着一点水珠和冰凉,而那双手立马完成它先前未尽的“事业”,它捧住了视野中人的脸。
伊弥亚在那一刻连精灵的碎语都听不到了。
……碰触难道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没察觉到手下霎那僵住的肩,郝黎认真地把伊弥亚的脸扶正,另一只手从小瓶子舀药膏出来。药膏是伊弥亚先前制的,通体绿莹莹的,闻上去却像前世的清凉油,功效也类似。
食指沾上药膏,她用手指去抹伊弥亚脸上的红肿,直到药膏把伊弥亚的脸全覆盖了才作罢。
等直起腰,再看伊弥亚的脸,郝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坐在窗台边的伊弥亚,她总觉得像张褪色的、几乎没有颜色的画,下一秒就浸入水中、消失不见一样,可点了一点蛤蟆似的绿在他脸上,却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如同空白的画染上了色泽。
就是有点太可爱,害她憋不住笑。
郝黎涂完伊弥亚,随手也给自己手腕涂上,虽然药膏看上去死亡绿,但药效很好,清凉拂在皮肤上,蚊子叮咬的地方很快就不痒了。
指尖残余着药膏,郝黎刚想擦手,忽然想起自己没手帕纸巾带在身上,念头转去水龙头下冲干净,身体才扭了半边,她的手就像自己捉人脸一样,陡然被牵住了。
她抬起眼睛,看到伊弥亚的脸。
拿出手帕,少年也认真地给她来回擦拭有些黏腻的膏药,从松散发绳里溢出的几缕长发垂在半空,在窗口吹来的微风中摇曳。
哦,手帕还是她送给他的那条,大约被他自己洗干净过了,黑色猫咪憨态可掬地看着她。
右手也被那双薄蓝色的眼睛所注视,郝黎心中忽然有股酥麻在生长,或许是今天的阳光太好,她觉得喉咙发干,耳朵滚烫。
这该死的夏天。
“……那个,殿下,等下我想用魁蒿熏一下房间,等生效的时间,我们去炼金室呆一会吧?”
差点脱口而出去你房间,还好自己反应过来,否则阳光晒坏的就不止是耳朵了。
所谓的魁蒿其实就是郝黎前世药房里卖的艾草,驱赶蚊虫的效果两个世界都一样,只是门窗要封闭,人不能呆在烟雾里。
伊弥亚点头,同意了郝黎的提议。他将发挥完作用的手帕折叠好,收进衣兜里,伊弥亚镇定地答道:“好。”
……如果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这样做的话,应该也是被允许的吧?
“那我就准备啦。”郝黎收回手,也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又思忖了一下:“您的书好像还没看完的样子,那您先去炼金室……?”她好动手烧草药。
伊弥亚歪了下头:“我也可以,一起么?”
郝黎假装狐疑地反驳:“真的要吗?殿下?魁蒿烧起来,保不好会熏到自己眼睛的哦?”
也许是面前人的神情太过正经,伊弥亚顺着她的话语思索片刻,才摇摇头,轻声回答:“我马上就要过成年礼了。”他不是孩子。
可面前的人放声大笑起来,伊弥亚哪里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呢?
他叹息一声,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合上手里的书。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