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斯抱住躺在地上的卡尔文,他说不出话。
卡尔文身上飞出的血溅在他灿烂如太阳的头发上,他蔚蓝的瞳孔急剧收缩,嘴唇不断颤抖,卡尔文的手变得冰凉,他的教父死了。
“……为什么。”
艾里斯抬起头,怔怔地问,他眼里有泪。他看到一双月光石似的、与他颜色相同眼睛,那双原本温柔的瞳眸,遽然变得冰冷无情。
他手上的剑滴滴答答向下淌着血,伊弥亚微笑了一下。
“这样就觉得痛苦了吗?”
他丢下剑,沾了血的长剑落地,发出“咚”的一声,伊弥亚俯下身,他蹲下来,与不断战栗的艾里斯视线平齐。
鬓边的碎发垂了下来,尾梢发白的辫子贴在胸前,帝国的皇帝微笑没有褪去,他嘴角扬起:“可接下来还有让你更加痛苦的事。但没关系。”
“人的痛苦超过了阈值,就不会感受到痛苦了。”
他伸出手,耐心地、轻揉了揉少年的松软的头发,就像往常做的一样:
“逃吧,我的弟弟,逃得越远越好,下一次见面,我就要取你性命了。”
*
……眼睛是肿的,她大概是哭了很久。
郝黎躺在床上,半晌才坐起来,天际一轮红日,给流云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是上辈子书里看到的,伊弥亚第一次当着男主艾里斯的面杀了他亲近的人,男主的逃亡开启了序幕。
文里关于伊弥亚的过去提的不多,很多是他自己口述出来的,也有不少是欺骗男女主的,真假不明,但郝黎一直觉得他说的有许多真话,她现在明白了,伊弥亚为什么会对艾里斯说出痛苦超过阈值的话。
人在那一刻,怎么会不发疯呢?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谁都在忍耐,伊弥亚在忍耐,她也在忍耐。
打了盆水,把脸洗干净,眼皮因为沾了水反而更重了,放上辈子还能鸡蛋滚一滚,这辈子就没这个条件了。
郝黎看了下水面,她叹了口气,希望上午就消肿,不然她怕伊弥亚会担心。
出门撞见隔壁苏珊,苏珊大呼小叫“你眼睛怎么肿的跟核桃一样”,郝黎犟嘴回了句“但我美貌犹存”,被苏珊狂损一通。
悻悻之间,郝黎忽然想起了什么,问苏珊道:“女仆长是什么时候来的别宫?”艾达再怎么差劲,但是食物还是送过去了,伊弥亚说有段时间没有吃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年前吧,问这个干什么?”
郝黎一听事有蹊跷,赶紧问道:“那五年前是谁负责别宫?”
苏珊想了想:“是丝黛拉皇后的直属,其实丝黛拉皇后对大皇子还挺不错的,起码在这做事的人比我们生活的好多了,下等女仆每月都能拿到现在薪酬的五倍,园子都没荒废哩!”
“后来呢?”
“后来丝黛拉皇后去世了,宫里乱了挺一阵,后来女仆长才被推上来,本来女仆长也只是个管三皇子宫厨房的,不知道算升还是倒霉。”她又赶紧凑向郝黎:“你可别和别人说啊,我是听我姨妈的姑姑的女儿说的,被艾达女仆长听到了我就惨了。”
“不会说的。”郝黎吸了口气,对苏珊点点头,苏珊放下心来,扭动着丰腴的身体,风情万种地往前边去了。
郝黎走在后边沉思,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丝黛拉皇后,是书里写的男主艾里斯的母亲,即皇帝斯宾塞的第二任皇后,也是皇帝的青梅竹马。原本皇位轮不到斯宾塞,可他前面的兄长都忤逆死了,这才被推上位,可推上位面临的就是帝国的风雨交加,别国入侵,为了抗击势大的国家,他无法娶丝黛拉为皇后,只能与奥占神圣帝国的公主阿莉安娜联婚。
皇帝表面上对阿莉安娜深情款款,其实背地里丝黛拉被迫成为他的情妇。最后皇家在去往参加结婚仪式的路上意外遇匪,阿莉安娜深受重伤,最后不幸逝世。那确实是一场意外没错,到书里的结局,对一切调查的很详细的伊弥亚也没反驳,只是阿莉安娜最后发现了丝黛拉的存在,才不顾一切在病床上吐出怨毒的诅咒。
“狗皇帝。”
揉了下红红的眼睛,郝黎喃喃一句,她吸了口气,不得不继续生活的苟且,好在一个月的期限还在,她还能见伊弥亚续命。
日复一日的工作做完,郝黎又被找上门求搬魔晶石,面对二十枚铜币的报酬,身无分文的郝黎自然不会拒绝。
搬运完魔晶石,在台阶旁,郝黎望着前边绿茵茵的草地,和主管磕叨起来:“叔,一般维持七层的……宫殿一个月要用多少魔晶石啊?”
主管“吧嗒”吸旱烟,烟圈袅袅:“用的少的二皇子那边少说也要五十颗吧。”
郝黎心里抠了下手指头,按高塔的规格,就伊弥亚一个人也起码要用三颗,三颗魔晶石的数量可比一个月的饭菜贵多了,艾达会那么好心给伊弥亚?
万一真的那么好心……郝黎想起自己打扫卫生的用水,她有点挠头,心想还是得节约一点。她可不想让高塔“断电”。
郝黎熟练地递上卷好的烟草:“那您听说过那些贵族家的厨房,用魔法操纵什么的,声音操纵火力随便调大调小的那种?”
主管掐了下烟,有些诧异道:“你在哪看的,那种东西可是定制的高级货,二皇子宫里就有一个,那也只能调大中小,魔法师炼金术师哪有闲心做这种不值一提的复杂玩意,耗费的魔晶石少说也是普通的三五倍。”
郝黎瞪大眼,后续主管说的什么话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又有些什么也不太明白。
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高塔,郝黎连皱巴巴的眼睛都忘了,只有抱着书的人悄无声息没有被她发觉地瞟了她一眼,将她略微的红肿一览无遗。
瘦弱的指尖紧攥书脊,他夜里听到了精灵的低语,有人在夜里哭泣——自从晋升后,他就可以看到精灵了。
他困惑不解,可书里没有答案告诉他,他的世界那么小,只存在于陈旧古老的书籍当中。
伊弥亚嘴唇微翕,他想问出一句为什么要哭,可话语到喉间又无法出声,伊弥亚却只能沉默地注视着桌上的花,被擦得晶亮的冰纹玻璃瓶里,重瓣的金盏菊开得绚丽。
年轻的女仆得到了他的点头,在书房里擦擦抹抹,伊弥亚望了眼她的背影,又看了眼书。他轻轻翻过发黄的一页纸,忽然有什么顺着风,从打开的花窗,落到了手中的书本里,是一张椴树叶。
金色的阳光照进来,叶片的脉络和书页的纤维都毫发毕现,黑发的女孩子像是看到了这一幕,她凑了个脑袋,然后笑着说:“原来树在脱发啊。”
一点也不好笑。可他却弯了嘴角,垂下了头,像是在微笑。
郝黎的大半个下午是在翻书页的“沙沙”声度过的。
她擦擦抹抹不觉得烦,反而觉得心里挺安宁,所以说人可能是会在图书馆里有加成的,也无外乎大学的时候大家那么爱到图书馆里抢座。
金芒灿丽,看着天光不错,郝黎琢磨着是不是拆藏书室的一部分地毯清洗掉。不过地毯虽然老旧,但是不脏,还挺干净的,不知道伊弥亚是不是有用魔法维持。可这藏书馆真的太大了,伊弥亚的魔力量够吗?他才病好呢。
郝黎想来想去,终于放弃折磨她的脑子,她瞥了伊弥亚一眼两眼三眼,还在纠结什么时候出声比较好,再一抬头,已经碰触到了伊弥亚的目光。
……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她要是做侦察兵一定不及格,郝黎在心里吐槽自己,她迎着伊弥亚的视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殿下,我想把地毯拆去洗掉,但看到地毯很干净的样子,所以有点犹豫。”
伊弥亚想了想,摇了下头:“我……地毯上有自动清理的魔法阵,不用管也可以。”
他又一顿,慢慢说道:“水元素在聚集,日落后有很大的雨,你夜里最好住在这里。”
郝黎不知道感叹伊弥亚的魔力感知厉害也好,还是有感于他说出这番话也好,所有的心情汇聚到最后,郝黎神差鬼使说道:“我以后也能住在高塔吗?”
风从两人的缝隙中拂过,郝黎嗅到一点野花馥郁的香气,她刹那清醒,耳朵红了大半。刚想乱摇手吞回自己的话,郝黎听到耳畔传来伊弥亚的回答:“嗯。”
她蓦地仰首看伊弥亚,看到他霜雪似的的羽睫在微风里轻轻漂浮,郝黎的心陡然变得雀跃起来,像是纤尘在阳光底下翩翩。
啊,确实,仆役住主人家也是常见的事嘛。
她的嘴角却不自觉上扬,觉得有点太得意忘形了,才用力抿了下唇,咳嗽一声,郝黎对伊弥亚回答道:“殿下,谢谢您,我可以现在去把我的东西搬过来吗?趁着日头还挺大,我想晒下被子。”
伊弥亚把视线转向手里的书,他眨了眨眼,喉间溢出一声微小的“好”。
咚咚几声,年轻的女仆顿时跑得无影无踪。她的脚步轻快,像是奏响的圆舞曲。
耳边的声音遽然消失了,室内了无声息,伊弥亚坐在那里,他手里的书一页没动。
只有他能看见的翠色发着光的椴树精灵坐在米白石板砌成窗台上,快乐地打闹在一起,透明的薄翅在日光上折射出五颜六色。
“她很开心,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像对精灵迷茫地问询,又像对自己。
……我为什么,会同意她留在这里?
可精灵“咯咯”笑着,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