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红了,但是忍住了,没有将眼泪落下来。
为什么要难过呢?
她把他送回房间,告诉他有事叫她。她在门口坐了一夜,清早的时候才站起来离去。
……为什么?
魔力容量增长五倍,魔视范围扩大,原先无法施展的术法能瞬间展开,这对于魔法师来说理应欢呼雀跃。可对他来说,最危险的魔力晋升,竟然也没能将他杀死,大概上天要将他禁锢在这个世界里,他这个囚徒,还能活得很长很长。
……啊。他想起来了。曾经也有为他难过的人,可他们都不在了。
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他看了三千一百三十七次日升日落,很多事情都模糊成记忆中的泡影。
——没有人再涉足这座塔。
她把自己的食物给了他。
——也不会有无缘无故来到这里的人。
释放善意的人,必然是要得到什么东西。
……她需要什么?
*
真是瞌睡遇上枕头。
站在庭院前,郝黎微弓着背表示诚服,她半眯着眼听着艾达高亢的示训:“……尊贵的医师大人也是你能威胁的!真是没有规矩的狗屎,晚上还大摇大摆进我的房间,@%*+#……玛丽请辞了,给那人送饭的活就交给你了。”
中间郝黎没听见,她只听清了最后一句话。果然偶尔生活也会有好事情。
虽然还挺高兴,但绝对不能显露在脸上,郝黎赶紧低头说了一句:“知道了。”
她又觉得奇怪,这样轻省的工作明明炙手可热,怎么会砸到她头上?
不过看艾达的黑脸,郝黎识时务地没问出来,她念头一转,突然意识到这里似乎有些玄机,猝然灵光一闪:
“既然让我送饭,殿下也身体很虚弱,需要照顾,下午搬魔晶石的活就交给别人吧,还有劈柴的活也是——”
她一开口果然把艾达惹毛了,灰色眼睛瞪大,她蒲扇大的手陡然扬了起来:“你做梦!”
郝黎不是原地挨打的人,她一脚踏前,灵巧避开这一掌,在艾达的气喘里,干巴巴又阴魂不散地说:“殿下需要照顾。”
“你!”
“殿下需要照顾。”
郝黎以不变应万变,一张死人脸对上艾达,话堵得艾达半死不活。她捂着胸口,表情凶狠,看上去想撕碎郝黎,郝黎神色恭谦,但腰一点没弯下。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鼻间陡然嗅到泥土与青草的气息,也不知道伊弥亚有没有醒,人好些没有。
郝黎的出神瞬间被从艾达背后走出的人所惊醒,她看到一个瘦矮的男人,面颊凹陷,棕色的眼睛有些像蜥蜴,看上去有些阴郁。
这位是艾达的丈夫皮特,别宫的管家,和艾达是一丘之貉。
她继续低下头表示顺从,就听皮特阴测测说道:“就按她说的来吧。”
“亲爱的!”
“不过只有一个月。”
他看了郝黎一眼,眼神粘稠阴冷,又桀桀笑了起来,艾达似乎明白过来,抱胸对她冷笑:“有你好受的。”
郝黎露齿标准微笑,提裙行礼伴随一句“明白了”一气呵成。如果是胆小的女仆早就被这份恐吓吓哭出来了,好在她上辈子从社畜身份过来,想想无非也就是过完一个月刁难她,那就等一个月后再说吧。
她轻声告辞,说要去喂马,郝黎转身离去,没走几步,便听到背后艾达不满的嚷喊:
“这贱货之前装的可怜兮兮,一副懦弱性子,我才买了她回来,装的好样子!偷奸耍滑还会顶嘴了!那么好的差事也不知道感恩!要不是她力气大,一个可以干五个人的活——”
一连串的牢骚被男人的轻声细语安抚住,郝黎捏了下手。
这步算走对了,艾达还舍不得她的廉价劳动力,这样不用考虑被发卖到什么黑市、妓院之流的问题,又能够接下去往高塔的任务,接连的幸运到来了。
奔出几里地,郝黎低声说了句“lucky”,笑容爬上了她的脸。虽然还蛮想去高塔看一眼,但还是得先喂马。
她又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裙摆,嗯,还是先喂马。
天青气朗,枝木葳蕤,脚边繁花馥郁芬芳,郝黎哼着小曲来到熟悉的马厩,匀称矫健的白马看到她前来,眼睛一扫,打了个不屑一顾的响鼻。
郝黎习惯了几匹马鼻孔朝天的样子,她和管事打了声招呼,便搬运草料喂马,并动手收拾栏厩。
“我要收报酬咯?”
可能是她突然一改死气,浑身雀跃,暴躁的马儿都被她惊到了,连她顺走胡萝卜和玉米也默不作声,白马也只是瞅了她一眼,跺了下蹄子就不再嘶鸣。
本来这里的马就高傲的厉害,不知道哪个狗腿子给年仅十二岁的男主送了匹名种白马,好看又威风,就是性格不行,换了好多人都喂不进去。郝黎倒霉轮到这个差事,本来想敷衍了事,顺个苹果填肚子,哪知白马看到她不告而取,直接撅蹄子和她干了一架。她那段记忆都已经模糊,不过去马厩白马就只吃她喂的东西了,不然她也没法获得这份工作。
收拾完一切,揣好报酬,郝黎在回去的路上,听到路过仆役的窃窃私语:
“听说昨天大魔导师怀亚特来看艾里斯皇子了……”
“好像是在宫里做客,听皇子突发疾病,顺道来看诊的……”
“据说皇帝出宫的时候脸色挺不好看的……”
“艾里斯皇子不会有什么事吧?”
“听说今早已经醒来了。”
医师,大魔导师,皇帝,另一个人则在塔里等死。郝黎深吸了口气,按捺下想揍人的冲动,她撇下这座贝阙珠宫,往残垣断壁里走。
穿过林间,来到残破的住所,离用餐时间还有一会,郝黎赶紧跑去找隔壁女仆苏珊借针线。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郝黎靠一个铜币获得了续费使用针线的时间,女仆间借东西都怕多用,所以郝黎只能在苏珊房间补。
她笨拙地缝着变成破布的裙摆,间或遭到苏珊“你这针脚缝的也太稀了”的吐槽,郝黎只能当做没听见,毕竟没钱请人帮她。
她穿针引线的时候,又听苏珊和她室友八卦,郝黎终于明白为什么去高塔的差事为什么砸她头上了。
合着不是玛丽请辞,是调岗。郝黎昨天的事和话都漏了风,人家怕大皇子死了拖自己下去陪葬呢。
再一竖耳朵,里面居然还有二皇子的事。
昨晚二皇子突然昏厥,不知是什么病症,皇帝和怀亚特前往探视。据说大魔导师说了些什么,皇帝在二皇子的寝宫大发雷霆,好像与伊弥亚有关系,以致于现在与伊弥亚接近的工作都成了烫手山芋,人人都怕遭受池鱼之殃。
……不会是皇帝终于发现诅咒是真的了吧?郝黎总觉得皇帝认为这事是假的,不然不会丢伊弥亚在高塔自生自灭。
郝黎还在琢磨,苏珊已经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郝黎,你怎么有胆量向艾达接下这个事的啊?”
郝黎思索了一下:“因为殿下人好,又美得像天使在人间?”
“??”
郝黎在苏珊“这孩子不会是疯了吧”的眼神下淡定把裙摆破损处拼好了,成穗条的部分无力回天,只有安慰自己当别致的装饰。毕竟她穷的买第二套女仆装都欠着款,生活只能将就着过这样子。
回到自己房间,打盆凉水抹一抹,再换一套衣服,郝黎嗅了下身上的气味,淡了很多。她平日里灰里来土里去,可要前往高塔,突然想变得人模狗样一点,即便现在身处一滩烂泥。
以百米冲刺的精神抢到中饭,再领到伊弥亚的餐食,并强迫厨师长换黄叶加肉进去,厨师长说不过她,被她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并边痛斥“你不会以为一个月后那个人保的住你吧”若干,边含恨照办。
郝黎对厨师长咧嘴一笑,分外赧然,手脚却麻利无情地端走了餐盘。
她又不是嗟来之食不吃守礼到死的人,艾达夫妇压迫下人昧钱,厨师克扣食材昧钱,她也能和他们打游击战过好自己,坑蒙拐骗她每一件都能做。
推开熟悉的门,踏上熟悉的陀螺似的中旋石梯,郝黎稳稳端着斑驳掉漆的餐盘,先去卧室敲了敲,没有回应。
她思忖片刻,换了方向,叩响了第一次见伊弥亚的门,走进了虚掩的房间里。
那大概是高塔阿尔瓦时期做图书馆的房间,郝黎这次不匆忙的来,便看到周围全是书,还是一些手稿摆在红木书架的隔层上,纸张看上去已经泛黄。
伊弥亚就坐在毯子上,他半张脸沉浸在阴影中,日光从绘满玫瑰花的彩窗折射进来,照在他手里烫金封皮的书页上。
郝黎没法对昨天濒死的人说要去休息。
……他大概,只有书了。
见到她走进来,伊弥亚抬起脸,眼瞳如水中琉璃,皑皑似纤羽的睫毛扑簌在眼睑上。被她撕碎的袍子大约换了一件,法师塔的遗留物很多,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坚强地度过快八年。
少年安静地看着她,眼神平静温和,没有疑问,也没有抵抗,似乎接受即将到来的任何命运。
郝黎深吸了口气。
“您是在这里吃,还是换个地方?”
“……放在这里吧。”
大概是大病初愈,伊弥亚嗓音沙哑,语气有些倦怠,但依旧作出了回应。
郝黎望了一圈,看到了藏书室旁边的桌椅。她将餐盘放在上边。
郝黎又转身走向伊弥亚,蹲下身,对他伸出手:“我的手可能有些脏,不过现在是用餐的时间了。”
“……”
伊弥亚轻而微地摇了头,他顺从地递出手,握住郝黎的手掌。那只手有些冰凉,她几乎一握就能触碰到他的骨头。
伊弥亚步履还有些蹒跚,看上去没有恢复完全——谁能在前一天差点死去第二天变成没事人呢?可伊弥亚没有流露出让郝黎搀扶的意思,郝黎抓着他的手,耐心地带他来到长桌前,等他落座,才鞠躬退在一边。
伊弥亚看见餐盘,似乎微怔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慢慢转首看向郝黎,须臾,少年把餐盘往前推。
郝黎一瞬间明白了他想说什么,她赶紧答道:“我先领了我自己的,在我房间。”
她想了想:“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现在回去填饱肚子,吃完再过来塔里。”
一抹迷茫浮上浅青眼眸,伊弥亚点点头,又摇了摇首,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困惑:“你应该,不需要我的允许。”
“需要的,殿下。”郝黎强硬而坚定地驳回了伊弥亚的话,她一本正经道:“托您的福,女仆长免除了我一些头痛的繁重工作,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月,我将隶属这座塔,为您的健康服务。”
郝黎陡然灿笑:
“我叫郝黎,现在是您的直属女仆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