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潜别离:青云依旧是前途。】
“进去吧……进去吧……她就这里!”他们笑嘻嘻地给我指路,漆黑眼眶里一颗颗纯白眼珠上下跳动,指向四面八方。
但我不为所动。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暗卫了,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也懂得什么时候可以跟这些奇怪的小东西玩耍,什么时候又该对他们视若无睹。
所以我坚决忽视了他们,从万千尸骸的拥抱中走过。
长老在前面引路,他们纷纷举起手为他放行,然后又垂下来同我玩耍。我原本想停留于此,但现在不是可以玩耍的时候,只好作罢。
“怕了?”长老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背对着我,以致我看不见他的脸,“地狱十八重,无间更在地狱下,知你所忧所欲所惧,令你终日陷于惶恐,神魂惊惧而死。现在你被圣教庇佑,所以只是在远处旁观,倘若哪日你也违反教规,那些人便是你的下场。”
我不明白长老在说什么,这里除了那些奇怪的小东西,分明只有我和他二人。但我是个训练有素的暗卫,自然不能胡乱插话,只是等在一旁。
长老打开门,引我进去——
那是一间空洞洞的黑屋子,若不点灯,以修士的目力也只能勉强看清轮廓。
我试着运转本派功法,但没有用,十几年修为在这间黑屋子里点不起一丝小火苗。
长老显然是极有先见之明的。
他来时从门外拿了一支模样奇怪的铜柱子,有半臂长,主干上又延伸出许多枝桠,每一支都镶着黑漆漆的滚圆珠子,看起来像株模样古怪的树。
眼下长老将那铜柱子竖提起来,伸手在几颗黑珠子上擦拭,便有一团幽蓝火焰飘进珠子里,漆黑的珠子登时变成了透明的颜色。那层蓝的冷焰消散去,只剩下一点深红的芯,竟在珠子里燃烧起来,释放出昏黄的烛光。
我借着烛光打量起这间屋子,没什么多余的摆设,只有一簇簇泛着冷意的玄铁锁链盘旋着从头顶垂落下来。
在屋子的中央,我看见一道身影委顿在地,被密密麻麻的铁链簇拥着,将那人的两臂高高吊起。
烛光幽微,在远处看不真切。我同长老上前几步,才发现那人一身血迹斑斑的破烂衣衫,裸露在外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青紫的颜色。
一头沾染着黏腻血渍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那人的面庞。
约莫是听见了动静,那人抬起头,随着一阵叮当作响的铁链声,我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分明是圣女的模样。
事发后第七日,在刑堂密牢无间之境,我再一次见到了圣女。
长老高声喝道:“犯人澹台,你可招来!”
圣女便笑起来,黑亮眼珠骨碌碌地转。起初,她抿着唇,含蓄地微笑。渐渐地,嘴角上扬、咧开,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好似癫狂一样颤动起来,引得浑身铁链也哗哗作响。
进来过的人总说,圣女为无间幻阵所困,发癫了,但我以为,,圣女是再清醒不过了。
我还记得圣女不是圣女而将要成为圣女的那一夜,她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那样的……我不晓得该如何形容,但在这一刻,圣女给我的感觉就像当时一样。
圣女蓦地敛了笑,目光清凌凌扫过来。
她道:“无怪乎外界都唤圣教作魔门,盖因尔等罔顾天理,歪曲教义,宠信奸佞,陷我圣教于此境地!”
长老笑笑,不说话。问话不见成效,还被人骂一顿,竟也没有生气。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学到的一个词,叫例行公事。
圣女也不说话。
两厢沉默许久,长老把我往圣女的方向一推,又将铜烛台杵在地上,转身先走了。
出门前,他对我说道:“一刻钟后,我便来接她走了,有什么事情尽快解决。”
圣女没有动静,只是看着我。她很认真的模样。仔仔细细将我看了一遍,尤其是脸,她的目光滞留了许久。
没来由的,我感到一阵心悸,左手下意识摸到腰间,握住了剑柄。
这实在是奇怪,圣教密牢是最安全不过的地方,绝不可能有敌人出现,为何我会感到恐慌你?
圣女轻声叹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只见得她手一招,便引得铁链哗啦啦响起来,伴着人声:“红尘,过来。”
我依言走上前去,跪在她面前。
“我活不久啦,”圣女笑道,“我死不足惜,倘若一死能唤醒那些不愿沉沦的教众,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有一样,红尘……”
好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烧进眼里,我眨眨眼压下了那股热意,抬头望向圣女。
我说:“您走吧,走不动,我就背着您离开无间、离开圣教。小主人还需要您照顾,教众也还需要您的引导。”
圣女笑着摇头:“我从前给你讲了许多经书故事,总有先哲为了众生牺牲自己……你以为我要跟你讲这个?错啦。我向来仰慕先哲,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发觉殉道之事非比寻常,一时想着教众一时想着阿泽,总下不定决心。倘若我能逃,早就逃了。不信?红尘,你掀开我胸前的衣襟看看。”
我便伸出手来,圣女胸前铁链缠得尤其牢固,我摸索许久,才勉强挤开一道缝隙,从重重铁链下摸到一角衣料,滑腻腻的。
手指被压在铁链下,委实不好做,只能从底下费劲推开。
一簇火焰猛然窜起。
我一时怔住了。
纵横铁链间透出幽幽火光。
在胸膛之中,血红衣衫之下,一点深红的如心脏半跳动的火焰嵌在血肉间,取代了原应在这的那颗血肉心脏。
圣女道:“那一簇火取自秘境本源,是无间的‘心脏’,现在也是我的心了。从心被挖走后,就是它维持着我这几日的生命,只要我离开此处,便会当场暴毙。所以你看,即使不用他们动手,我也活不了几天了。”
“总有办法的,不是吗?”我问道,“您说过的,事无绝对,寻遍天涯海角,总有一件东西能救回您。”
“你又糊涂了,我是已死之人,全赖这与秘境共生的火焰维持着我的生命,方能苟延残喘。逆转阴阳是违背天理之举,我活不长的。”圣女失笑,“来日之算,将死之人就不再多想了。如今我放不下的,唯有你和那孩子。”
她褐色的眸子直直望着我:“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即便‘他’也不能与你相比。红尘,我的孩子,你愿意替我将君泽养育成人吗?”
“托孤”,这个词我是学过的,在书里往往伴随着英雄末路,有种很凄凉的意味。
可是,我的主人,梭罗圣教的圣女,她怎么可能跟这种词扯上关联?绝对不会。
这只是圣女交予我的任务,也是她对我的考验。
我应下:“当然。”
“那就拜托你了,红尘,你知道在哪儿的。”圣女似乎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啊,你还未见过君泽吧?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蓝色的,和你很像的颜色。你拿我的私印去,他们就会交给你了。”
圣女分明是被锁住了灵力的,可她口中默默念诵着,不知是何等秘法,未见灵力波动,便有铁锈红的私印与一枚储物玉戒凭空出现,一并落到我手上。
而后,圣女蹙起眉头,缓缓说道:“我曾经无比信赖圣教,但它如今的行为令人蒙羞。我不知道当初让你留在教内的决定是否是个正确,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还能信任——包括‘他’。如今,我唯一能给你的建议就是,离开这里,离开修士的世界,离开一切纷争。”
“不。”我摇头拒绝了,令我自身也有些惊异。
违背主人的命令,这不是我应该做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圣女,只好将心中所想如实禀告:“圣女,我是作为一件兵器来到您身边的,锋锐的刀剑不该藏锋。”
圣女极为诚恳地望着我:“我知道,红尘是这世上最好的利剑,我从来不曾看低过你。可是,红尘,比起手中的利刃,你更是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们——是你们,你,和君泽——都能平安一生。红尘,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从前是我不对,今后你不要再卷入此中了。在你能够对抗这个世界前,避开他们,照顾好自己。”
“不要抗拒,红尘,这是命令。”她沉声道,“利刃藏锋,是为有朝一日试剑天下。”
圣女的话使我信服,可我依旧觉得我好像是不愿意的。
但她是圣女,是我的主人,所以我必须听从她的一切命令。
我答应了。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圣女重重地念了两遍,紧蹙的眉舒展开,“你记着,你叫斩红尘,不是圣教死士,只是我杜若的孩子。”
她轻轻地合上眼,再睁开,嗓音轻柔:“斩红尘,此后你不再是梭罗圣教的一员了,但你仍是神灵最真诚的信徒。愿神的光辉永远庇佑于你。”
我垂下头,合掌回道:“也愿神的光辉永远庇佑您,圣索罗的女儿。”
“不,”圣女说道,“我只是修士杜若,而非圣女澹台。杜若仍然忠诚于圣教,也深爱着她的孩子们。无论将来如何,今时便是如此。”
我不大明白,但还是点头应下。
无论如何,圣女还是我的主人。
“有你知晓,也就足够了。”圣女笑起来,伸手轻轻一推。
为什么她能从那重重铁链间伸出手来?这一掌又有怎样的威力?我想不明白,也来不及想。
恍惚是一片叶,叮当作响的铁链声里,我感到身躯化作无形,飘荡虚无中。
圣女轻声念道:“愿君此生,斩红尘,辟寒暑……莫入凡尘苦。”
一簇火焰猛然窜起。
星点火光自圣女胸前蔓延开来,那张温柔面容便融入烈烈火焰中了。
我听见圣女的声音,清越、空灵,萦绕天地间,仿佛是轻声念诵的经咒。
“因果循环,如影随形。由此而始,自此而终……”
烈焰照彻长夜,焚尽天地,血腥中的累累白骨皆化作灰烬,在漫天火海中飞扬。
于是我醒来,站在苍翠青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