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颗苹果 
他爱着大海。
周周遇见陈寂是在深圳大梅沙,她穿着白裙子,戴着沙滩帽正躲避着席卷而来的浪花。
盛夏七月的深圳,太阳能将人晒得脱层皮。周周出门时抹了好几层防晒霜,在她收拾东西时,母亲还在耳畔不断念叨:“太阳这么大,怎么总想跑出去,也不怕晒。”
她咧嘴笑笑:“这不擦了几层防晒嘛。再说,都好多天没出门了,再待下去我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独自坐上去大梅沙的公交,她静静地看向窗外,记忆像老电影一样,带着时光的斑点在她的脑海里闪回,这个城市比起十岁那年来这里时,变化太快也太多,却终究让她心潮澎湃。
高考后,她选择了中国北方的一个城市念书,数次念头想要逃离故乡,背上行囊去到书中所说大雪漫天的地方。然而,阔别许久,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仍旧更贪恋南方的温暖。
从回忆中缓慢抽身,她的视线落向车窗外,窥见阳光明媚下的蔚蓝大海。
即使骄阳热烈,来海边的人依旧不少,但粗略一瞥,像她这种独自来看海的倒是没有多少。
对大海的执念来自她喜欢的一个作家说的一段话:“在我眼里,海是一个窗口,我从中瞥见了世界的本来面目。看海,必须是独自一人。和别人在一起时,看不见海的真相。那海滩上嬉水的人群,那身边亲密的同伴,都会成为避难所,你的眼光和你的心躲在里面,逃避海的威胁。你必须无处可逃,听凭那莫名的力量把你吞灭,时间消失,空间消失,人类消失,城市和文明消失,你自己也消失,或者和海变成了一体,融入了千古荒凉之中。”
她脱下凉鞋,沿着沙滩的边缘,踩着海水往前走,享受着独属于自己的浪漫。
海风轻轻地掠起她的头发,海浪刮过的声音此起彼伏,点点浪花时不时还亲吻她的裙摆,她安静地站着,悄悄闭上了眼睛。
周周是在这时遇见陈寂的,一个稍大的浪花拍击海岸时,她刚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站的位置明显会被淋湿,反应过来赶紧往后跑,却偶然间撞入一个清冷的怀抱,伴随着一道少年人温润的声音:“小心。”
她就这么跌跌撞撞闯入了他的怀抱,又因为羞赧匆忙地离开了他的怀抱:“不好意思。”
回过神后,周周忍不住抬头看他,阳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身上,而他整个人温和清旷得像这片蓝色的大海,让人情不自禁地不想移开视线。在他深邃的眸光中,她顿时明白,这个人跟她一同爱着这片大海。
她从来都是一个主动的人,几乎是没有犹豫顺着心笑眯了眼,就对着对面的人开口:“你好,我能认识你吗?”
深圳古玩城。
路过数个茶馆招牌,穿过数个古朴的小巷,周周一路猜测父亲要带她去哪儿买茶,最终他们钻进了一家毫不起眼却让她觉得倍感亲切的小茶馆。
茶馆里安安静静,一尘不染,门口还有一直只慵懒的狗耷拉着耳朵,躺着睡觉……
周周和父亲走进去时,老板已经出来,与父亲寒暄。
而她的视线却飘在了一扇屏风后面的人上,这是他第二次遇见陈寂,她很是惊讶又欣喜。
父亲让她自己看看,而她只平静地看着屏风后的人,在父亲与老板走进隔间时,她的脚步不自主地走到了屏风后面。
有过一面之缘的人正坐在屏风后面,温茶、置茶、冲泡、醒茶……
他手下的动作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周周不懂茶道,却看得入迷。
不知不觉中,屏风后的人品了口自己的茶,然后抬眼朝她看来。
他的目光清明平静,像是早已注意到她。
“周周,想尝一下我泡的茶吗?”
他记得她,这让周周意外之余还有些开心。
自从上次在大梅沙要了人家的联系方式后,她就没找过他说过一句话,只是互相告知了姓名。
“谢谢。”
他重新开始娴熟的动作,垂下来的目光平静专注。她看着,彼此都没有说话,流淌的气息却一片平和安然。
直到她手捧着热茶,轻轻地吹着杯中茶弥漫上扬的灼灼热气,对着他粲然一笑时,两人才有了眼神交流。
周周不像她父亲,其实不太喜欢喝茶,但却喜欢碧螺春,刚入口的碧螺春清甜香郁,回味甘厚持久。她偶尔会去父亲那里顺走点上好的碧螺春喝,陈寂给她泡的也是碧螺春,她心里泛起了微微的愉悦。
一杯茶后,她放下杯子,缓缓开口:“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你。”
陈寂的眸子微弯,笑了笑:“这里是我爷爷开的茶馆,我时常会过来。”
离开茶馆后,她的身影重新汇入了都市的人流之中。一时之间,她竟有些不习惯,或许是繁华的都市待久了,仍有些眷恋刚刚那安静的一隅。
回过头看,已经不见那古朴的小茶馆了,脑海中却依旧浮现着离开前的最后那一幕:陈寂送他们从茶馆出来,走时她看见他蹲下身,亲昵地摸着门口那只慵懒躺着的大金毛,日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温柔耀眼。
夏季的天燥热无常,心在那一瞬间却似有凉风吹拂,酷热散尽,清爽怡人。
周周再见到陈寂时,是陈寂约她出来的。
他俩坐上去书城的公交,他给她塞了一个耳机,她看着窗外,听着少年耳机里自己熟悉又喜欢的五月天的声音,笑意清浅。
“活着其实很好,再吃一颗苹果。”耳机里主唱的声音来到了最后,周周侧过头笑道,“《一颗苹果》,很好听。”
少年看着她,淡淡一笑。
不知怎地,她却觉得他的笑容里漂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那个下午,周周和陈寂在书城待了一下午,两人不知哪里来的心照不宣,彼此抱着一本书,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下午的书。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而他们彼此就那么各自安然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周周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沉下心在书城待一下午安静地看书了,在被互联网和电子书充斥的现代社会,这种静置下来的时光在她上完初中后就几乎没有了。
她没想到,她能跟陈寂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在里面待了一下午。
“周周,不早了,该回去了。”陈寂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清浅萦绕。
周周专注于书中,尚未收拾的懵懵认真的神情就那么映入了眼帘之中。
“好。”
那个假期,陈寂闲暇时就带着周周到处晃悠,几乎转遍了这附近所有的景色。
她记得两人去世界之窗看烟花秀时,人声喧嚷,烟火满天,他静静站立在人群之中,夜空灿烂,他清冷的眸光望向夜空,神情却满是落寞。
周周一直以为陈寂是那种喜欢安静的人,她觉得她走不进去他的内心。
认识了一段时间后,周周便越发觉得,陈寂虽然外表一副温和端肃的模样,其实内里也含着很多孩子气,喜欢运动,擅长很多东西,或许就是这种独一无二的少年感,总是撩拨着她的心弦波动。
她记得他带她去看他打篮球时,午后的光洒在他的身上,绵延漫长,那时的他一如少年最好的模样,风华正茂。
他们无形中变得非常熟稔,所以当陈寂主动提出一起去水族馆时,周周欣然陪同。
那个清晨,他们一起踏上了第一班公交车。
当陈寂正如往常一般温柔地想把耳机塞在她的耳朵里时,周周说:“这次不听了,我们说会儿话吧。”
她的眼眸灵动,陈寂言语温和:“好。”
那一天,是周周认识陈寂以来,他说话最多的一天。
他们聊了很多,聊生活,聊学习。大多时间都是周周在说,但陈寂听得也认真。
当她说到有趣的话题时,他就会弯弯唇角笑起来,笑容澄澈明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周周其实能察觉到,其实陈寂不怎么爱笑,但是在两人的相处中,他笑得次数挺多的。
虽然很多时候,她能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有些笑并不纯粹,像是揣着很多心事一般,她觉得他不快乐。
却又在有些时候,看着他因为她而真正的笑进心里,她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是她成年之后,第一次来水族馆,从入口进去,门口的墙壁都是章鱼形状的紫粉色墙壁。周周四处看了眼,低下头,借着陈寂的身高将自己遮在阴影下,悄声道:“我们好像有点格格不入呢。”
周围都是小孩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们也许从不知道何谓生活疾苦,何谓离别伤逝,在他们童真的世界里,只有最纯粹的喜怒和哀乐。
陈寂刚买完票,转身递给她,见她躲躲闪闪的样子,不觉失笑:“没人规定来水族馆是小孩儿的专利,别太较真儿。”
“唔”她一时想不到可以应付的话,接过门票,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领了导图往里走,周周打量四周,陈寂漫不经心。
走进灯光幽暗的鲸豚馆,水族馆著名的地方,轮场的海豚表演,里面坐满了观看的人群。
驯养员让训练有素的海豚随着指挥跃出水面,笨重的海豹可以在看台上和孩子们握手。
而她隔着玻璃看到了大白鲸,这一刻,她的心莫名颤动。
她走到观赏池前,看着白鲸游弋、喷水、摆动尾巴。白鲸在孤独的游着,它望向正看着它的人群,发出了口哨般悦耳的声音。
“那是白鲸的歌唱,空灵、真诚,仿佛深切的呼唤。”陈寂站在她身后,淡淡地说。
从水母馆,再到南极馆,最后到了水族馆最著名的地方。
几乎每个水族馆都会设置一个圆拱形的海底隧道,用玻璃把头上的海洋生物和在下面穿梭的人隔离开来。
透明的光照经由头顶穿过来回游荡的鱼,仰望他们雪白的腹部,她时不时也指着一些鱼问身后的陈寂,他会很清楚的给出答案,似乎是置身在比那些生物更深的海洋深处。
她很喜欢这一段透明的长廊,她在这段海底长廊里违反规定地自在徘徊,而陈寂在身后为她挡住了来往的人,怕撞到她。
水草摇曳在深水里,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几厘米。她顺着大大小小的水族箱没走多久就到了接近尾声的长廊,站在不算宽敞的通道口,回头看看,身后的人被水族箱冰蓝的光反射出清晰的脸孔,如此干净清澈。
没有什么人在中间做搭界的桥梁,衔接上下句的唯一纽带是沉默和看到奇异生物在周遭游动的默契惊叹。
而他正看着头顶上游动的鱼,眼神极深极深,深得她不知道那该是怎样的场景。
一只巨大的鱼在他们头顶,他们的脸部被一块大的阴影覆盖,她转头看陈寂:“这是什么鱼。”
“鳊鱼。”他说。
减慢速度的鳊鱼渐渐让开了光的传播途径,水流动的声音似乎也静止了。
他突然开口:“深海里居住着数不尽的蜉蝣生物,它们漂浮在海底几万英尺深的地方,在无人问津的广袤领域里自由徜徉,在日光无法渗透的地方,用自带的微弱的发光体,携起一点点的明亮,宛若黑夜中繁密的星光,混淆了夜与海的界限。夜空中那繁密的星光,尚且有一天能够变为流星滑落天空。但是不管冰河期还是温暖期,深海的琐屑光亮却永远只能深居海底,因为他们自身的机制适应了海底巨大的压力,一旦来到水面就会因为体内巨大的压强,爆炸而死。”
周周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看着他的侧脸,感觉自己像处在一片入夜后的海,她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内心的悸动:“你好像很了解这些。”
陈寂不甚在意道:“知道一些。”
周周的心就像浸在温润的海水里,对这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加深了一分。她点了点头,重新看回面前的深蓝。
从水族馆出来后,陈寂提出要不要再去海边走走。
他们现在在的位置离海边不远,周周想了想答应了。
前一次来看大海,她选择孤身一人前来,再一次来,身边有了其他人陪同,她的心境也不一样了。
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陈寂有话要说,她等着他开口。如果他允许,她希望能做一个好的倾听者。
就像五月天的歌词里说过:“天边风光身边的我都不在你眼中,你的眼中藏着什么我从来都不懂,没有关系你的世界就让你拥有,不打扰,是我的温柔。”
她也有她的温柔。
“周周,其实我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治不好了。”陈寂的话从口中说出来时,周周的心也猝地一怔。
她不自觉呢喃:“怎么会……”
他笑了笑:“别惊讶,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我还有多久的时间能继续活着。但在这段时间,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良久后,周周从震惊、不敢置信到看见他一如往常般清淡的眼眸,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极力控制眼角快要流下的泪花,声音有些哽咽:“我能抱抱你吗?”
说着她就往前走了一步,陈寂怔了一下,慢慢地张开了手臂。
陈寂长得高,周周的个子不算高,只到他的肩膀位置。她将头靠在她的胸膛上,手臂圈着他的腰,她能感受到陈寂有些僵硬的身体和开始紊乱的呼吸。可他的怀抱是那么清冷,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如同置身冰凉的海水,她只想给他温暖,不想要放开。
那天是周周开学前的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坐公交车回去时,他们陷入了冗长的沉默中,也许是周周心情不高的原因,她最后竟稀里糊涂地晕车了。
那些讳莫如深的情绪翻涌而上,刹那成不系之舟,她努力咽下不适,暗自咀嚼。
她看着逐渐远离视线,如夜一样深邃的海,如夜一样迷蒙的海。她多希望,他能守着他的大海,她能走到海底。
开学后,周周离开了深圳。她和陈寂还时不时的会保持联系,他会给她说深圳的天气依旧很热,她会回他北方的天气开始变凉了。
有时候她会主动分享一些有趣的事给他。他无论早晚,都会回复她。
直到在十二月的某一天,北方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因为雪太大,下午的课停了,她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陈寂。
周周很想给他看,因为他曾说过,他没有看过一场大雪,有机会的话他很想看看。
那一整天,周周一直等着陈寂的回复,但直到第二天,大雪已经停了,学校四处堆积着厚厚的雪,她裹着羽绒服去上课了,都没有等到。
几天之后,周周收到了一封邮件。
看到发信人时,她的心怔了怔,几乎是颤抖着手点开,是陈寂发的一封定时邮件:
周周:
前两天看了你那边的天气预报,说是有雪,但想想我的身体,估计也坚持不到你给我看雪的那一天了。
想过很多种方式该怎么跟你告别,最后决定了这种方式。
五月天的歌里有这么一句歌词:“活着不多不少,幸福刚好够用。”
周周,就像每一朵浪花都在经历波澜壮阔,每一种海洋生物都有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宿命,大海的波涛汹涌永不停歇。我想,人生亦是如此。我的人生也许并不长,也许不是那么顺遂,但直到遇见你,我想我活得已经很好了,拥有过满足与喜悦,享受过幸福和快乐。
深圳每年的夏天都很难过,烈日炎炎,空气燥热不堪,遇到你的这个夏天,我头一次觉得夏天太短了。有点自私,希望你能记得我,但又不想要你为我难过。
“而那些昨日,依然缤纷着,只期待后来的你,能快乐。”
要永远快乐,周周。一一陈寂
周周泪流满面,趴在桌子上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如何能知道,她早已忘不了他。
第二年夏天,周周又去了深圳,独自踏上熟悉的地方,她的心绪有些不稳。陈寂带她逛遍了很多地方,如今她再次踏足这儿,脑海里全是他留下的影子。
走到曾经一起路过的天桥,桥下车水马龙,桥上人来人往,她望着灯火通明,忍不住留下了泪。
“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才发现,笑着哭最痛。那样的回忆那么足够,足够我天天都品尝着寂寞。”
她回头看,天空很高,海水很蓝,人海尽头再也不见他,回忆深处尽是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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