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已经谈到这种地步,中间的弯弯绕绕时竞秋了然于心:“有机会干嘛不把握?项目组这边没什么问题,你到甲方那里去,估计也是对接这个项目。你提前说好,公司再调两个人去和你对接也不难。北京那里的情况我也知道,这个机会蛮难得的,早决定早好。”
“这不是马上年末了,我想先拿年终奖再走……”
“你是有什么困难吗?”时竞秋对戴芳也算知根知底,知道她颇有积蓄——具体金额肯定是不太清楚,但是根据时竞秋的经验来看,戴芳的积蓄在她知道的金额上只会多不会少。
而且戴芳也不是那种重视短利的人。北京那家抛出橄榄枝的公司,也算很不错的甲方,福利很好。因此,橄榄枝也不是专人的,这种情况就是谁先应下谁到手。按理说前程和年终奖,戴芳肯定毫不犹豫选前者才对。
戴芳又低下头,戳了戳冰淇淋:“今年过年我妈就五十了,商量正月办五十岁的酒席。我哥我姐的意思是我们三个出钱——我弟就不出了,他没啥钱。我爸过五十的时候,我姐给买了块表。今年我想送我妈一个镯子。”
“想送金的还是什么?”
“这几年不是流行翡翠嘛,我在北京那边刚好有个老师家里做这行的,可以一万出头给我拿个色不错种水好的镯子。”
时竞秋暗叹了口气。“你手头还是有点积蓄的,这次买礼物可以先拿积蓄顶一下。北京这个机会很难得,没必要平白担风险。”
“我现在手上拿不出现钱来。上个月我男朋友说要买房付首付,要先打款。我把钱都给他了,信用卡借了钱,其他渠道也借了点钱……跟你借的钱也是投了这里面去。不过那个房子是写我们两个的名字,以后贷款也是我们一起还。就是这些事凑一起,年后压力会很大。”
“……”时竞秋最怕的就是这种情况,也知道戴芳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估计这孩子已经被逼到极限了,平时又是高强度工作,生活里又是这一大摊子事,也难为她表面还能笑嘻嘻的。到她这里,算是透了底,那种焦虑忧愁的情绪就掩饰不了了。
然而这件事,说大不大,中间很多能够转圜的余地,可是这就涉及一个面子问题。很多时候,别人觉得无所谓的事,对当事人来说就是难过的槛——所谓旁观者清、和说易行难。
“北京那边说你可以年后再过去,有说其他事情吗?承诺你的是哪位项目经理?我记得那个项目是组合项目,不止咱们团队参与,还有其他公司的团队。”
“找我谈的是徐经理,我也跟他说了年终奖和项目奖金的事,他倒是挺理解的。北京那边坐我边上的陈哥,消息很灵通的。他跟我说,他们也找了其他团队的人聊,但是目前还是最属意我。”
“这种口头保障,总归不如真正offer来得靠谱,工作这么久了,你也算和我打交道不少,这方面应该不用我再多说什么。”
戴芳又是低头沉默,过了一会,铁板上呲呲爆油的食材翻炒的声音里,夹着她有些低哑的声音:“我就觉得特对不起我妈。”
“芳芳,你今年八月才请了三天假,带着全家一起出去玩了一趟,也花了不少钱吧,你就当这次旅游是你提前送了个礼物。以后你还在赚钱,就算觉得愧疚,也有得是机会补偿。”
“那我妈不是会很没面子?”
“这事你可以先和你爸妈沟通好。面子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实惠,对不对?而且你平时也没少给你妈买首饰,生日宴天要戴出来见人,那些旧的也未必不可,也没人能看出来。这些你和你妈谈谈就可以。”
“嗯,谢谢秋姐。”戴芳抬头冲时竞秋笑了笑,“秋姐,借你的钱我会想办法先还给你。以后我要是去北京了,就不能经常和你见面啦。”
“这倒没事,我相信你的人品,不然也不会借钱给你。”时竞秋明白戴芳后头还有得是要烦恼的,但是,既然她没说,自己也不好过问。
“秋姐,这次回来,发现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本以为话题就此打住,时竞秋小口抿着梅子酒。却没想到戴芳突然又说了这么一句,时竞秋有些意外。“以前秋姐对我们也是特别好,秋姐就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可是,总觉得吧,放在以前秋姐有些话,就不会这么说。”
嘴里的那一小口梅子酒,本来是加了大块大块的冰,入口应该是冰凉爽口的。中央空调温度很高,大家吃得冒汗的时候都喜欢喝点凉的东西。
现在这一口酒在嘴里捂了这么久,早就变了温度。一口咽下,温热软刺的酒精口感中还泛着一股诡异的甜味,吞到胃里甚至引起反胃的感觉。
“芳芳,你想多了。你是听许杰他们说了什么话吧,不要被贺琳和许杰的事影响。”
戴芳眼神闪了闪,最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举起酒杯和时竞秋碰杯:“祝秋姐事事顺心。”
回家的时候,外面依旧万家灯火,各大干道上车流已经少了许多。只剩下夜归的行人、和趁着车少猛踩油门的飙车族。
和戴芳分开后,时竞秋又接到一个朋友的喝茶邀约,又去赴了一场雅茶局。这些交际应酬从来不少,但时竞秋此时却生出异常疲惫的感觉。
上车的时候,司机本来十分殷勤地与她搭话。时竞秋表明了不愿说话的态度后,司机师傅也不再言语,好像专心开车,时竞秋却频频从后视镜看到司机向后看的眼睛。
心里累,也不愿意再去想这些事情。坐在出租车后座,看着车窗上流水一样淌过的暖黄色灯光,心里十分茫然。以前会觉得无所谓、或者可以忍受的事情,现在突然就是烦恼源。
时竞秋也不再理会司机的小动作,心里掠过“别出事就行”的念头。一边看着窗外发呆,然后又模模糊糊觉得,出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自己在这人世、早已无牵无挂。
戴芳还有需要孝敬的父母,有到了可以一起买房付首付、一起还贷款地步的男朋友。所以哪怕世俗中的烦心事再多,拍照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光亮的,笑容也很真切——真正能看到幸福未来的真切。
时竞秋不同。时竞秋是游荡在这个世界的孤魂,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其他的联系。原本她用一根风筝线一样纤细而未定的联系,将自己和这个世界关联起来——像飘在风里的风筝一样随风漂泊,线的另一头、则是她此生唯一的寄托。
现在,这个联系浅薄的“寄托”真实回来了,却是来剪断这条联系的。甚至更可怕,她带来用作切割的剪刀,恐怕还想插进时竞秋的胸膛、插进她的心脏。为了复仇。
思绪恍恍惚惚,飘回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如今回忆起来,才十七岁的她,纵观人生轨迹,竟然已经可以形容为“坎坷”。算上后续的遭遇,亦可玩味一句“跌宕起伏”。
时、竞、秋,她的名字来源于伟人的那首词——”万类霜天竞自由“当初她父亲给她取命“竞秋”的时候,就是希望女儿能有着奋斗拼搏的精神,和永不言弃的品格。但是,她的父母谁都没见到她长大后的样子。
时竞秋读高一的时候,她母亲查出来癌症晚期。父亲请了长假带着母亲奔波在全国各地的医院,去追逐那一丁点渺小的希望。
时竞秋上学很早,以前学籍管理又很混乱,所以她读高一的时候才十三岁,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家里遭逢如此大的剧变之后,很快就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她的家庭太过简单,爸爸妈妈都出身于深山,那个年代的深山,要到最近的镇子,都是翻山越岭的距离。
爸爸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却是个孤儿,父母都是下乡的知青。在时代的巨变下,所有亲戚都散落各方,要寻根也找不到根源。除了父母,就再也不知来处。
妈妈则很小就没有父母,是被哥哥姐姐拉扯着带大的。困难年代,血缘关系抵不上一份口粮,索性哥哥姐姐们还算有良心,并没有抛弃妈妈,只是这样养着到十五岁。
爸爸妈妈是青梅竹马。爸爸考上大学的时候,差点读不上。是妈妈不顾家人劝阻、跟爸爸说:“我们跑吧!你去读大学,我去打工养你!”那时,妈妈的哥哥已经给妈妈说了一份亲事,那位家里有上百亩田、还去当过兵,在村里已经算很不错的人家。
时竞秋的爸妈逃了出来,就像当初说好的一样,爸爸去读大学、妈妈打工供爸爸上学。等到了年龄,两个人就领了证。除了领证的时候,为了户口爸爸妈妈回了一趟村子里,后面直到生命终结,他们一辈子再也没回去过。
时竞秋的舅舅们和姑妈们觉得妈妈丢人,和她断绝了关系。户口都是爸爸跪下求出来的,给了两百块钱,作为“户口买断”的钱。
所以,妈妈生病、又碰到时竞秋读高中,爸爸找不到一个亲人愿意帮忙,只能把时竞秋托付给小镇的家旁边的邻居,一个唯一儿子因意外去世而孤寡的老奶奶。
时竞秋读高二的时候,妈妈还是没抗住。她永远记得那天,准备上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和邻居奶奶一起到门口叫她出去,邻居奶奶告诉她、妈妈已经不行了,现在在省城的医院,要她赶过去见最后一面。
时竞秋整个人都懵了。邻居奶奶年纪大、没办法坐火车奔波。时竞秋十四岁,一个人孤身第一次坐火车,那趟速度缓慢的绿皮火车,走过了她这辈子最长最长的人生路,为了赶去省城见母亲最后一面。
但年幼的时竞秋不知道的是,上天会一次性抢走她的所有。
几天后,先回家的时竞秋接到警察打来的电话,她爸爸因为过度悲伤和疲劳,下楼梯的时候没站稳,从楼梯上摔下来,砸在一楼楼梯的阴影里。等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断了气。
父母的葬礼是小镇的街坊帮忙办的,时竞秋整个过程都很茫然,邻居奶奶抱着她哭昏过去好几次。在居委会联络妈妈那边的亲人无果后,邻居奶奶去办了领养手续。
“以后你就是我亲孙女。孩子,你没了爸妈、我没了儿子,咱们以后就相依为命吧。”
像是麻木了一样,时竞秋点了点头。
也是在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将一纸录取通知书锁在柜子里的第二个夏天,奶奶住院,不要时竞秋陪同。在家无所事事的时竞秋在家门口捡到一个小女孩,她把她带回家,问她名字,女孩儿摇头不说。于是,时竞秋给其取名“时澄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