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竞秋觉得今天自己可能犯了“太岁”。
就是今天、犯了个真人“太岁”。
彼时恰逢她休假结束,终于收拾好心情,重新投入工作准备开展业务。午饭过后,正随在一个大客户身边,一边闲聊一边往办公区走。
这位客户、“杨总”,虽然时竞秋是今年第三季度末方才接手负责对接。到现在刚刚年末,相处不超过半年,对她却非常满意。时竞秋亲自登门拜访了五次之后,对她的称呼就改为“小时”,偶尔叫叫“竞秋”,一副职场前辈对满意后辈的提携态度。
杨总年纪奔五十,头发边缘已经开始发白,他长得老成和气,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我二十的时候看着像三十五,五十的时候看着还像三十五,四舍五入,相当于年轻了三十岁,赚哪!”是个颇为幽默爽朗的人,因此头发白着也就白着,没想着去染一染。
杨总虽然对外形象是和蔼类型,日常示人以“亲切、平易近人”的形象,但是称呼上却很严谨。对待本司下级都是全名全姓地叫,既显威严、又显雷厉风行的性格。而且还设置了“奖励区”,用称呼变化来表示态度远近,可谓一石三鸟。
时竞秋很得他喜欢,大半年的时间就进了杨总的“奖励区”领了奖,私底下称呼都让换了——让她不用“总”来“总”去,直接叫杨哥。时竞秋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平时依然“杨总”不下口,私底下也还是尊称“杨总”。
偶一两回叫叫“杨哥”,全在纯放松娱乐的场合。倒是挺合杨总的心意,感觉自己又年轻了。
总是“年轻三十岁”的杨总今天心情好,说起话也是幽默风趣,谐语频出。让他能有个不错心情的时竞秋,今天获得的待遇自然更不会差,双方也是有说有笑。
“小时啊,你们公司那个新来的小朋友,不错!很能干!这次多亏了这小姑娘,可算是解了我的燃眉大急。听说毕业才三年?你们公司人才储备很可以啊。”
“是的杨总,小姑娘是校招进来的,在我们公司干了也有三年多了。一直都踏实勤奋,小姑娘也单纯,就一心想把活给干好,让客户、让公司满意。”时竞秋说着客套话,心里有些计较,也不忘给小姑娘邀邀功。
“小姑娘本来base在北京。那边有个长期项目,客户对她也是满意极了,一时一刻都离不开她,马上要申请转常驻了。我是接到杨总的微信,大晚上给她打的电话。只是一说,小姑娘就二话不说向北京那边请了两天假。”
“我们综合的同事给她买第二天凌晨的飞机票,小姑娘一落地,都顾不上休息,只是去酒店梳洗了一下就到咱公司来了。说实话,我当时也忐忑呢,小姑娘很出色,但毕竟工作经验不多,不知道能不能接下杨总您这的大考验。现在听杨总这么夸,我心也放下了。”
“小时你这就是谦虚了,你们公司实力咱不谈,我可是一直都很相信你的。能在你手里冒出头的小孩,肯定差不到哪去!小姑娘好,你们公司也不错,这次啊是真的要谢谢你们。马上也快过年了,赶明儿见到你们明总,我让老明年底给你们包个大的!”
时竞秋心里一动,脸上的笑容却仍是得体的:“杨总您过奖了。这次的事儿,是我们明总给的授权、小姑娘费心干好的活,我不过是在中间打了几个电话,实在不敢邀功。”
“你看你、你看你,又谦虚了不是。老明自从升上去了之后,就不怎么来我们这里走动了,他手底下的那些盘子,大部分分给你和小贺。可我看着你比小贺干得好多了,尽心、费心。我隐约听见风声说,小贺要走了。老明这损失了一个左膀右臂,还不得更加倚重你。”
商界无秘密,这是时竞秋早就通晓的法则,自然也不会惊讶杨总为什么会知道贺琳要跳槽。只是那句“更加倚重”,倒是让时竞秋有点想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时竞秋的上司对她现在是压制的想法大过重用。
就连贺琳也没少找她私聊,好几次都咬牙切齿骂老明不厚道、过河拆桥,亏待她们这群“有用功臣”。也是明里暗里地鼓动时竞秋一起撂挑子的意思。
如果是半年前的时竞秋,看在钱的份上,心思也许早就活络起来;就算是一个月前,那时的时竞秋也是把赚钱当人生第一等大事,被贺琳这么三番两次的“拉扯”诱惑,不说直接遂了她的意,至少会有点子行动。
如果,如果没有遇见……
一心两用已经是职场基本技。心里想着其他事,时竞秋嘴上也没有落下一句话。她今天过来是例行拜访,同时也是为临时紧急出差的小丫头来的。这次的活是个急茬,做好了是个人情,做不好就是无能加人情债。
虽然过程一直都是她在亲自把控,来之前也事先电话沟通过,客户也很满意、给了十分好评。但于情于理,时竞秋都是要亲自来一趟的。顺便也是来帮小丫头脱身。虽然事情都了得七七八八,但是客户才不管这些。
每次碰到乙方派过来个能干的,他们恨不得要这人把所有事都做到十全十美、甚至后续的活也包了才好。甲方似乎都有种依赖性,认定了一个好用的,轻易不愿撒手。时竞秋这次从北京调资源,才过去几天,北京那边已经来电催了好几次。
杨总还在天南海北地扯着话题。他们这些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聊起天来一点也不正经,什么都能扯。能把家长里短扯成花也是商务必备技,时竞秋时不时应和着,走到门禁前正想先去刷卡,不经意一抬眼,正正撞见一行人要出来。
两拨人,一拨要进去、一拨要出来,隔着闸机恰巧面对面。
时竞秋停住了,她微微睁大眼睛,震惊得有些失神。她背后的杨总也停住了:“这是……林总啊,今天到这边来办公啊?”
在闸机那边要出来的,为首三个时竞秋一点也不陌生。杨总叫的那位“林总”,也就是站在最中间的那位、林焕,时竞秋就更不陌生了。
更准确地说,是以前不陌生。而如今,她们之间隔了十数年的光阴。
为了表示礼貌,时竞秋这边让开了位置,让林焕一行人先过闸机。期间,不知有意无意,林焕一直盯着时竞秋看,眼神是那种没什么感情的凉薄。时竞秋反而不看林焕,她只是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就把自己隐身在杨总身后。
还是少不了商业客套,只是这次的客套可就没时竞秋什么事了。林焕只有二十三岁,在杨总面前是个绝对的后辈。但是毕竟也是个“总”,而且正儿八经是个总裁,不是打工的,所以杨总在这个后辈面前,也不能摆什么高姿态。
不过林焕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富二代,在商圈前辈面前还是表现得谦逊有礼的。年轻女孩鲜艳靓丽,定制西装挺括衬人,五官更是天生的锐利。时竞秋领教过这种锐利,绝对远胜这世界上所有的刀。
但林焕此刻却表情舒缓,嘴边带着点淡淡的笑意,与人对视,眼神更带着一种真切的诚恳。让旁边站着的时竞秋几乎要以为,刚刚那让她凉彻骨髓的凉薄眼神,只是她的错觉。
如果林焕没有在看向她的间隙,嘴边的弧度总要提得格外讥诮的话,大约距今半个多月的不期而遇,时竞秋都要以为只是噩梦一场。
也许,真的是幻觉罢了。她时竞秋不是显微镜,更不是情绪分析仪,怎么可能从林焕的微表情里能解读出这么多意思?她和林焕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远没有这么熟悉。
时竞秋保持微笑略微走了个神,一心二用、听了林焕介绍她身边的那两位同样年轻、外形气质也很优秀的两位助手。
这对搭档时竞秋以前就听过,现在被捎带上又听了一遍介绍——罗兰、江夏辉。林焕的左膀右臂,和林焕差不多的年纪。目前看不出能力如何,但光看这临时接人待物的风范,已经表现出很高的水准了。
“……两位原来是林总在国外的同学呀,不简单不简单!和林总一样,都是年轻有为啊。”杨总笑呵呵地夸着,也把自己这边的人介绍了一遍。接着招呼时竞秋,继续笑着介绍:“这位是‘XXX’的商务,也是和我们公司合作很久的老伙计了。小时呀,跟林总也认识一下。”
时竞秋知道杨总这是想给她拓展人脉的机会,她不能不识好歹。微笑着伸出手去,准备装成不认识的路人来自我引荐一番。
林焕突然把手一收,目光落到时竞秋的脸上,颜色比常人显得浅淡的眼瞳里光芒又幻觉一样变得凉薄起来:“‘XXX’的时小姐是吧?抱歉啊,明明最近我们公司和‘XXX’有业务正在谈,我却没有听过你的名字。”竟然摆明了不愿和时竞秋握手。
时竞秋的微笑有一点点僵硬,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还是笑着点点头:“我们公司业务部门人比较多,大家负责的都是不同的方向。没有涉及到具体业务对接,根据情况不同,人员可能会有调整,林总不知道也正常。”
“是吗?”林焕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听杨总介绍,时小姐你是明总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前一个和我们公司接洽的贺琳听说已经不负责这块业务,所以给我们换了个新来的。我还以为那位就是明总的干将呢,结果是有好的藏着不告诉我们?”
这话就有点险恶了。要是以前,时竞秋多得是客套话应付,今天不知怎么、话在舌尖一句一句地绕着,却说不出口。一时间,场面竟然有些僵硬。
杨总也有些意外,他是混迹商场多少年的人精,“听话听心”业务熟练。也对时竞秋突然的掉线有些不满,正想打个圆场。
林焕身边那位大美女“左膀右臂”却笑呵呵开口:“既然这位就是明总的得力干将,今天就算提前认识啦。后续业务聊深了,应该有得是合作的机会。到时候请时小姐多多指教哟。”说完,五根美甲精致的手伸到时竞秋面前。
时竞秋顺着台阶下,伸手相握,嘴里总算说出几句完美得体的客套话。看来,不对着林焕,她的应对能力也没那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