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毛线团必然有一根线头,让我们从哪里拽出这根线头好呢?
还是从凤歌的太女名分说起吧。之前曾言,凤歌太女因嫡而立,此言不假,却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女皇和皇后有过很长一段浓情蜜意时期,后来感情稍淡,却始终敬重如一——这也跟皇后出生世家大族有关系。偏偏皇后子嗣多艰,还是正君时曾流掉一个已成型的女胎,而后直至女皇登基数年无孕。当凤歌终于乖乖跑到皇后肚中时,非只皇后,自觉自己亏欠皇后良多的女皇也一样喜色溢于言表。然而当时的国师,即明心的恩师,曾私下对女皇发表了不详的箴言:此女当为天人转世,开创盛世之太平。然而如今三魂六魄缺一魄,余者俱弱,为易早夭之象。
仙人的三魂六魄自然强健,可凤歌,或者说‘仙人’,在和魔物打斗时损伤了魂魄,转世投胎的目的在于借轮回之力修复伤口——看凤歌这个被女皇和皇后捧在心尖尖上的模样也知道地府官方大开方便之门。然而‘仙人’却没有料到报复心极强的魔物潜入地府,在‘仙人’因转世而魂魄约束最为脆弱的时候发动突然袭击。负责转世的地府官员反应机敏,立刻夺过那散落的一魄裹上地府经年转世投胎者散落在四周魂絮,用被魔物一同从‘仙人’魂魄上勾出的七情六欲做线捆绑,将这一点清明立刻扔入另一小世界以护仙人,抽出腰鞭和魔物战作一团。
魂魄,或者说灵魂——这取决于所处世界对此的形态规定,是具有自愈能力的。一般的小伤口放着不管,魂魄自己就会缓慢修复——如同人的皮肤就算剥去表面的皮层,养上几个月自己会长出新皮。又有天赋异禀人士纵使灵魂割裂亦可各自成长,不过这就谈不上是好是坏。毕竟灵魂的自我修复能力有限,割裂后没有消散于天地间自然是好事,但如果历经多年再试图合二为一,断裂处如不太重要还可强行撕裂重新拼凑——疼痛自然无需溢于言表。但如果涉及到灵魂自身的存亡,就是强行撕裂的手段也没有机会使用,两片灵魂只能困守躯壳并随躯壳一起归于尘土。
至于那些连自身灵魂的结构都没有摸透就敢把自己割得七零八落的傻大胆们,不提也罢。
凤歌和后世魂的分离自然不会是皮肤表层那样轻巧,但要真正说要命的残缺也说不上——看凤歌和后世魂都不疯不傻便可知晓。这种伤更像是灵魂被剜去了一大块心头肉,而魂魄的自愈勉勉强强把伤口糊上不被风邪所侵蚀。事有不谐,缺失的一魄是灵魂之重魄。寻常人非因此遭受重创不可。然而仙人的魂体更结实耐拆,又兼‘仙人’此次投胎在地府转生簿上过了明路,是钦定的功德,凤歌才得以不为人知地捞到一句“易早夭”评语而不是当众咯血。
这些背后的内情就连明心恩师也不得而知,自不会为女皇和皇后明了。只知凤歌面呈早夭之相的二人心急如焚,女皇几乎是强逼着国师给出救命之策。国师耗尽自身寿元才得以使凤歌不受妖邪窥伺,却无力弥补凤歌魂魄之亏空。又请女皇以凤朝国运定魂魄之本——皇后坚辞而女皇以“天人盛世”为由强赋,这才是太女之位的真正缘故。
在凤歌满月后,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不疯不傻没有缺憾,顺利持证上岗。自此,刚来人世的凤歌一跃成为凤朝未来的主人翁。而凤歌也不曾辜负女皇的期待,小小年纪可见沉稳之色而不乏灵敏之意,当真是举国欣喜。
只是始终有一隐忧埋在女皇心中。这便是国师所说的“隐患”:凤歌六魄终缺一,无论如何定魂至多延缓情况,对根治无济于事。国师有招魄之法,然而非天时地利人和不可作法。然而国师寿数已定,将不久于人世,无力等待时机,只等将至托付明心。这也是明心年纪轻轻就被奉为国师的缘故了。
之后国师闭门不出,一心一意教导明心,于三年后逝世。
可笑当时他还什么都不懂,肆意赖床翻墙疯跑,任性挥霍着相处的光阴。念及此事,明心的眼中有了些许泪光。然而顾盼这个木头全无体贴美人的意思,只装没看到还额外抿了一口茶。
不好意思,她已经被乱七八糟的桃花搞出美人pstd了,现在看慈眉善目扫地的老大爷都比这些风格迥异的美人们顺眼,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敬谢不敏的气息。
“说话。”她毫不犹豫提醒明心沉默时间过长,如果不是正好处于自己规划的休闲时光,她是没兴趣在这捧着茶和明心对坐的。
明心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倒是和国师一脉相承地坦言:“君等共宿躯壳,自然同享运道。”
他还好心解释了下命和运的区别,顾盼摩挲着茶杯壁,一如既往不予置评。对于她这种人而言,命理运道不过是谋划的依凭。和这样将全身心都交由命运随波逐流的明心完全不是同路人。
“我不拿稚子图一时痛快。”顾盼毫不犹豫道。
明心发现自己无法抑制地对顾盼生出了点好感。他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变差了不少。
“世上痴傻之人何其多也?寻一二即可——只要能在短短时间内寻到合适的稚儿。”明心对顾盼的拒绝不太能理解,见她摩挲杯壁沉思只能无言。
在想到那个可能后,明心甚至比顾盼对这件事更上心,以至于下一句话不免带出了点讥诮。“或者可以寻找胎停之夫人,殿下也可把‘送女菩萨’做上一做。”
但明心很快敛好自己的情绪。
“要举行仪式只有今年,之后三年都没有合适的日子。”他解释,又有点像自言自语。“拖三年,小道怕无法宁心静气主持仪式了。”
面对顾盼询问缘由的眼神,冷艳高绝的国师光棍一摊手,连自称都改了:“我为凡夫俗子,自在樊笼之中,于凤歌有红线,于你有因缘。此事不在今年解决,我就无力参与。”
他开始庆幸自己喝下那杯茶了。如不是这命理冲突,他可能已经一头栽入迷障,再寻不得半点清明,更遑论忧心自身道法传承了。此事宜早不宜迟。
“门下弟子都难当大任。”思量过一圈可用人士,巧妇乃为无米之炊的明心也不免苦笑。就算被誉为天才,他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老师逝世过早,自己的能耐都还没打磨完全不说,教学技能也没能点太高的进度条,现在想寻摸一个勉力支撑的弟子?难。
而且这件事的选择权在顾盼不在他,此人意志坚定不似凡人,明心已经对在今年解决事情不抱希望,已做了两手准备的打算。
这三年要努力带一带弟子。送别了顾盼,明心下了决定。
下了决定的国师脸色精彩极了。而在不久前,顾盼的脸色和他一样精彩。
由不得顾盼的脸色不精彩。无论是谁,在履行妻主职责陪孕夫休息的时候孕夫突然下跪垂泪哀求,话里话外都是今后一定教导肚中孩儿安分守己让妻主请个大夫救救孩子,她的脸色都只会比顾盼更精彩。
明心同理。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教学都已步入正轨他基本已经放弃希望的情况下,如此巧而又巧地遇上了一个身份再适合不过的死胎,简直是命运的玩笑。
好在命运只开了这么一次玩笑。七个月后,历经波折的凤歌终于在一群人的手忙脚乱中再次降生——年迈的女皇抱着孩子大笑三声,给这孩子赐名凤礼。这名字带出去十个有九个怀疑是诗词歌的同辈,搞得她的几个姑姑颇为不快。不过也仅仅只能是不快了,抱到嫡孙女的女皇宣布欢乐退位,在后宫开启养孩子副本。可惜好景不长,改元不久女皇便撒手人寰。
顾盼也不假手于人,经过两个世界的熟练度她也渐渐找出养孩子的乐趣,直接将凤礼记至皇后名下抱到身边养——这一举动为顾盼招来不少劝谏的折子。感谢先辈女皇做出来的实例,凤礼一岁便得封太女——煞是如此,想要拿捏新皇的臣子也贡献了诸多废话。三年无改母制,在自家家事上演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顾盼玩得很开心。
之后女皇的后宫依然有子嗣降生,只是最大的那一位皇女也和凤礼拉开了十载光阴,差距悬殊之下没人相争。顾盼呵呵,她是什么会养废物的良善人吗?在皇宫接受了当前朝代最优质的教育,统统给我下放地方认真工作。不但几个关系逐渐缓和的姐姐,就连一直拥兵自重的凤诗都被她塞了一个孩子带。
凤诗爆了一个皇室成员不应该听闻的粗口,看着像极皇位上陛下的那张面孔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掰了掰关节露出狰狞的笑容。
母皇——姑姑好可怕————嘤。
此后数年,看哭唧唧的皇女反手给大将军挖坑一直是亲军茶余饭后的好戏目。
三十年后,顾盼退位,凤朝再度改元。
“这世道啊,连男人都开始抛头露面。”老大爷摇头叹道。
“毕竟咱们的太上皇是个风流人物。”有人哈哈大笑,挤眉弄眼,打了个饱满的酒嗝。
“大庆!大庆!”
一片欣欣向荣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