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景阳瞪了赵琮一眼,坐在一旁的程听枫继续灌着酒,倒是不忘替赵琮说话。
“别怪他,我今个心情不好,他不给我送,小安也会给我送的。”
赵琮低着头,站在边上,不言语。
卫景阳轻叹一声,从他手里夺走了酒壶:“别喝了,一身酒气,哪里像个正经人。”
这话惹得程听枫一下子笑了起来:“卫将军说错了,我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卫景阳皱着眉,他本希望程听枫多笑笑的,可此时他这笑竟如此扎眼。
“再拿个杯子来。”卫景阳吩咐了一声,坐到了程听枫的对面。
程听枫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袍子,领口已然有些散乱了,里面层层叠叠都是衣领。
卫景阳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将军府的时候也是快入冬的时候,那时起程听枫就很怕冷,一直都很怕。
“再去生个炉子,给先生暖暖身子。”
听着这话,一丝微笑爬上了程听枫的嘴角。
他有些得意。
一位高傲的将军,万人敬仰,却肯为了他低下头颅,细心看照,这是殊荣。
不知从何聊起,卫景阳有些紧张,看看程听枫又看看天上的月亮,满脸都写着局促。
“卫将军不必紧张,那些嘴碎的想必已经和您说了,我那戏袍不必挂怀,贼人已经捉到了。”程听枫随口开了个话头,两人这样沉默着实在是有些尴尬。
“在我将军府内,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是惭愧。”卫景阳有些愧疚,“重新购置戏服的费用,你报给我,这笔钱我将军府出了。”
程听枫喜笑颜开:“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卫将军了。”
不知怎的,卫景阳忽然觉得,程听枫此时的笑是真的在笑。
揣摩许久,卫景阳忍不住问出了口:“我出钱给你买戏服,你就这么开心?”
程听枫白了他一眼:“废话,有人买单,不高兴难道还要哭吗?”程听枫说着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卫将军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您在将军府那一场宴席,够我们一个戏班子吃上一年的了。”
这话程听枫倒不是夸张,将军府办宴席花银子如流水,他这一个小小的戏班子,每月的花销都是用铜板做计量单位。
“我这芥生园,共三十来口人,一个月的伙食费约是十六两银子,这才勉强能做到餐餐有那么一两块肉……”
卫景阳就这样静静听着程听枫掰扯这那些家长里短,明明看上去是那么一个不沾俗气的人,算起账来倒是清清楚楚。
偌大一个戏班子,钱上面不算清楚,往后什么幺蛾子都能有。
卫景阳听着程听枫说完,问了一个问题了。“说起来,为什么叫芥生园?我记得你师父在的时候不叫这个名字。”
程听枫笑笑,沉默了片刻,似是不知从何开口一般。
“师父走了之后,这戏班子也差不多散了,我重新收了些人,大多是些原本会饿死街头的孩子。”程听枫说着低下头浅浅笑着,脸上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一样,那笑总是出现在他嘴角,“没人要,生如芥子般微末,但也在努力活下去。”
说这话时,程听枫总是不由得想起最混乱的那两年,芥生园差点就撑不住了。
这人啊,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便只想活下去,但活下来了就开始想要更多的东西。
两人说着,暖炉已经放在了脚边,热好的酒也端了上来,一阵暖意袭来,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
“你往后要是缺钱,跟我说。”卫景阳开了口,他似是有些犹豫,“若是你愿意,你带着芥生园的班子就在我府上住下,家里养戏班子的也不在少数,我还养得起。”
程听枫听了了,没说话,抬了抬手,那镯子就滑出了衣袖,在月光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卫景阳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老夫人的镯子。
见他眉头皱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为何会在你这?”
“老夫人觉得我戏唱得好,便找我去聊了聊天,聊高兴了,老夫人就赏了我一个镯子。”
卫景阳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程听枫的手腕:“她与你说了什么?!不,不管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听,我自会处理这些事情。”
“老夫人什么也没说。”程听枫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换上一张冰冷的面容,“卫景阳,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你太不知分寸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卫景阳力气是很大,若是他想,程听枫肯定无法挣脱。
只是他也怕,怕把程听枫弄疼了。
“卫将军也是时候娶妻纳妾了,否则落了口舌,将军府的日子可不好过。”程听枫说着整了整衣衫,起身离开,“往后卫将军若是还想听戏,便去梨园堂吧。”
他料定了卫景阳不敢把他留下来,就如同当初卫景阳与他几步之遥,他也不敢上前搭话一样。
将军府,将军府!
卫景阳将这三个字在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么多年他一直提醒自己,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独善其身的小孩子了,他的肩上担着整个将军府。
如程听枫所说那样,他的所作所为都会连累整个将军府,上上下下所有人,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去。
“赵琮,你去找母亲安排一下。”卫景阳皱紧了眉头,他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让媒人暗中打听一下,收些画像回来,切莫张扬,若是有合适的,择日大婚。”
程听枫回到房间倒是倒头就睡,喝了酒倒是助眠,只是第二天一早就觉得头疼欲裂。
卫景阳差人送来了醒酒汤,自己倒是没露面。
昨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记得,今天一早就听见韩柳安说他准备成亲了,正在让媒人找些门当户对的姑娘,好挑选一下。
程听枫听了这个消息倒是没有多少反应,毕竟昨天晚上劝他娶妻的人,不就是他么。
“小安,差不多了咱收拾收拾,将军府我住不惯,咱回去。”程听枫啜了一口醒酒汤,便放在旁边不再喝了,“留些还可以的人在这待到宴会结束就可以了。”
韩柳安愣了愣,不多过问:“诶,好嘞。”
傍晚,卫景阳陪朝中好友打完猎回来,管家就与他说了程听枫已经离府的事情。
“知道了。”卫景阳的情绪头一次这么低落,“回头把赏赐和报酬一并送到芥生园去,母亲高兴,多赏一些。”
管家应声,随后想起了老夫人的交代:“老夫人交代了,给程先生的赏赐必不会少,老夫人还说,若是您回来了,晚上一起吃饭,媒人已经选了些门当户对的姑娘的画像,等着给您看看。”
“嗯,送到书房去吧,晚饭让厨房多做些母亲喜欢吃的菜。”
芥生园那边,程听枫正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院子里围了好些人,都有些着急。
“这都三四个时辰了吧?师父还不肯出来?”
“都到晚饭时间了,师父平时不是爱财就是爱吃,连晚饭都不吃,真是稀奇。”
韩柳安听着这群小鬼头胡乱议论,心里更是难受。
“昨夜唱到那么晚,师父嗓子累了,肯定要多歇息歇息,你们先去吃,给师父留份饭。”
程听枫听着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可他连解释一句都不想。
满脑子都是卫景阳,一想到他要娶妻,心就乱了,但话是自己说出去的,收不回来了。
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在卫景阳眼里,他大约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吧。
十年的念想,就这么断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柳安敲响了房门:“师父,您好歹吃口饭呀,咱们芥生园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可都指着您呢。”
韩柳安在程听枫身边也待了快十年,知道他的软肋在哪。
他坐了起来:“门没锁,进来吧。”
是了,卫景阳有他的将军府,他程听枫有这个芥生园,谁都不能倒下。
韩柳安推门进来,扬起一张笑脸:“师父您可算起来了,今个有您最爱吃的土豆炖鸡,专门做了辣口的,正好咱这两天休息,您也不用担心嗓子上火,放开了吃就是了。”
摆在他面前是一碗满满的鸡肉,程听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今天买了几只鸡?”
“买了七只,杀了六只,还有一只养在后院了,我留着给您补身子用的。”
程听枫多看了他两眼,没多说些什么。
一般的男孩子哪里有心这么细的,就算是从小跟在他身边学艺,也有些细心过头了。
“你吃了吗?”程听枫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再过些日子,我打算让你独自登台了,不再和你搭戏,你这小身板可别撑不起来。”
“师父您放心咧,不会给您丢人的。”
程听枫点点头,不再言语。
戏文里悲欢离合看多了,他的心都不太会痛了。
又有谁离了谁活不了呢,这十年没见,不也都过来了。
只是想到他们是两情相悦的时候,会有些不甘心。
而此时将军府的院子里还唱着戏,喝酒吃肉,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