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亮,洞里折射进几缕曙光,身侧的火堆早已熄灭,只剩几缕轻薄的烟雾从里头袅袅升起。
摸了摸发觉身旁空无一人,萧琛缓缓睁开双眸挣扎起身。
入眼便是哗哗流动的泉水,咕嘟咕嘟的沸泉,以及飞进洞里取暖找食的冬鸟…
泉水淙淙,鸟明山幽。
本该是悦人耳目的美好画面,萧琛收入眼底却怔了怔。
怎么…他好像听不到了?!
萧琛蹙起眉头,忙盘腿调整内息,凝神细听,果真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糟糕,他实未想到这蛇毒的后劲如此厉害,泡了这药泉不过才压制了一晚的功夫,现下余毒竟又开始在身上扩散游走,麻痹神经,压迫呼吸,再逐渐丧失五感…
再这样耗下去不行,得赶紧离开这里,找到雪风沙替自己医治。
烟雨顺着泉水流向竟意外打开了一处机关,入眼之处便是一条极其狭窄逼仄的幽深小道,行进去寒气入骨,悄怆幽邃。
小道右侧过人,左侧一条褊狭的沟渠,叮叮咚咚的泉水便顺着这道沟渠潺潺流向未知的前方。
因没有火光照亮,脚下的小道并不能满足双腿并立行走,烟雨侧着身子颇费力的走了一阵后不得不原路往返。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到底通向何处,但凭着流水的走向,她隐约觉得这并非是一条绝路。
待她回去时,萧琛已经醒了,正对着泉池调息内力。
他的脸色已比昨晚好太多,也没有冒冷汗,想是不再发烧,但蛇毒未及时逼出,致使他现在看起来还是病恹恹的,有气无力的憔悴模样。
她怔了怔,赶忙将肉串撕成长条拿到萧琛的面前。
他闭着双目没有理会,应该是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直到烟雨伸手给他捋了捋凌乱的头发,他才缓缓睁开眼皮。
四目相对,烟雨一时怔住,略有些尴尬的别过眼睛,她也不知道在尴尬什么,总是觉得经过昨晚再看他时会感到怪怪的。
“大人,我发现了一处机关,能过人,就是有些费力,”她将肉丝放到他的唇边示意,“你先吃点东西,待会儿咱们就去看看。”
萧琛面色柔和的看着她,反应似乎有些迟滞,顿了会儿才张开嘴将肉丝嚼进嘴中,却丝毫尝不到任何味道。
“大人,你觉得身上怎么样,还冷不冷?”待他嚼尽,烟雨又给他吃了点,然后腾出手来抚上他的额头,冰冰凉凉的,确实不热了。
萧琛并不避讳,脑袋微微靠近任她抚摸。
“我…”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躲避,说话也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昨晚…对不起,我原本是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与你解释的,我承认我伪装成七十二郎确有目的。”
见烟雨脸色未变,正在静静听着,他便将书信的源头原委皆告诉了她。
烟雨听完面色闪过一丝诧异和茫然。
原来目的是这个,可她从未见过九娘和于八谈及此事,不过也是,他俩平日里来无影去无踪的,也不会凭空和别人说这个。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我就一定帮你?极乐殿里,你不是都见过我们手段狠辣了么?”
烟雨不解,抬眼望他却发现萧琛正在看着自己,满目皆是柔情,停了一瞬,垂首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她更不解了。
“笑你傻。”他毫不避讳道。
“胡说,我才…才不傻呢。”平日里练功总是不如别的师兄师姐练得快,睡不着的时候她真的有认真考虑过是不是自己真的脑子笨,此刻无力辩驳,索性恼羞成怒,“所以我好骗是不是?”
萧琛滞了滞,拉过她的手来握于掌中,笑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其实两人第一次相见时,萧琛便觉得她与其他杀手不同,肯舍出糕点来送给脏兮兮的乞丐,这便说明她是善良的,后来到了枫叶坊,她还是与他人不同,虽然做事一根筋,嘴也不够灵活,但胜在有毅力,肯吃苦耐劳。
别人对她的冷嘲热讽以及变着法子的欺负,她也全然不必理会。再后来到了歌舞坊,她想达成上山的目的,完全可以根据杀手的脾性将狄丽达尔杀掉,然后伪装成她的模样去献舞。
可她没有这样做,反而还帮着她脱离苦海,一举两得。
这种发生在男女身上“求之不得”的事情太多,萧琛碰见了都不一定会有心思理会,而她却可以。
烟雨会出她的意思,怔了怔,微敛憨涩的笑意,不自在的将脸别过。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萧琛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接着便道:“上次在井中故意说了些重话,本是想知道你和雪风沙有何关系,没想到会惹你伤心。”
烟雨默然,抬眼对上他温情似水的双眸,立时垂下头,摇了摇道:“没…没关系。”
烟雨能感觉到他正在盯着自己细看,她不自在的捋了捋头发,咳了咳,眼神慌张。
萧琛微微一笑欺身上前,“哎”了一声提醒她抬头。
四目相对,那双清澈的眸子瞬间轻而易举的攫取了她慌乱的心神,顿了顿只听他含着笑意道:“你很紧张吗?我都听到你怦怦的心跳声了。”
这句话自然是他胡诌的,不过是为了故意逗趣她,双耳失聪怎么可能会听到她的心跳声。
烟雨全神贯注的盯着眼前这张与自己紧贴的俊脸,那双清绝有神,摄人心魄的眉眼…
她确实紧张的不得了,感觉自己的心已经跳到了嗓子眼,甚至开始呼吸急促,产生了那么一瞬间的窒息感。
但这么丢脸的事情,岂能随便承认?
烟雨当即别过头去,强作镇静道:“是你耳朵有问题。”
萧琛微怔,垂眸笑了笑,不再逗她:“走吧,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那小道狭窄逼仄,我也不确定能否出去,但总归是唯一的希望。”
萧琛被她扶着起身,想了想正色道:“此地定是有人来过,否则不会有座木桥悬在如此艰险的地方,先看看吧。”
“好,”烟雨点点头,见他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拽住道,“诶,洞里寒气逼人,你方退下烧去,身体虚弱的很,贸然进去不行,等我片刻。”
萧琛寻了一处有光的地方,倚着墙壁缓缓坐下,本要疲乏的阖上双眼,歪头却发现烟雨正在用剑削出一支锋利的木针,然后从自己衣裙的边角取线,打算将地上的狼皮缝制成了一件简易的斗篷。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功夫,她才拿起厚重的狼皮袍放在腿上,摸了摸光滑柔软的皮毛,表情颇有成就感。
本就缝的匆忙,并没有什么美感可赏,她接着起身朝萧琛走过去道:“披上这个可以御寒。”
萧琛顿了顿将斗篷接过来,摸着上头戎足细腻的皮毛,不由得勾起唇角。
狼皮厚实,用木针缝制不易,她方才几番折断,又重新引线,颇为麻烦,但这并不妨碍她耐力的性子缝出细腻的针脚,这斗篷简易却不简陋。
萧琛虽是什么都没有说,但烟雨不难读出他满意的表情,见他端详了会儿便要往自己身上披,可惜胳膊不便,有些吃力。
烟雨忙蹲下替他穿好,又顺道用手指梳了梳他有些凌乱的发丝,然后又不放心的给他紧了紧衣衫,裹了裹斗篷,最后抬指抚了抚他的额头试温…
整套下来抬胳膊动腿的,却丝毫不见他有任何的不自在,就如同个小孩子般安安静静的任她摆布,若说有什么异样情绪,也就是在悄悄看着她的眉眼时会不经意间露出浅笑。
并未在意萧琛的神情,烟雨转身做了根火把持着,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两人相挟着缓缓向尽头的机关处走去。
洞的高度偏矮,还有一定弧度,并且供人行走的道又极其狭窄,两人侧着身子艰难的扶壁而行。
烟雨身子纤瘦,行在里头尚可,但萧琛就不得不一直微偏着脑袋,待行至小半,他不得不停下来。
“再坚持会儿,出去便好了。”她抬手给他锤了锤脖颈,萧琛垂眸缓了缓,听不见她说什么,不过心中也能猜的到是些宽慰鼓气的话。
两人又继续顺着墙壁走了大半,洞道逐渐变宽变高,萧琛终于可以抬起脖子,也可以双脚并立行走了。
火把已燃过大半,须得加快步伐快速出洞,否则等火灭了,两人在这狭隘幽深的洞里摸黑行走难免麻烦。
两人心有默契的加快步子,但这路就像是走不完似的,前头看不见半点光亮,行过的后头也是漆黑一片。
此时萧琛又开始喘起粗气,虚汗也不断冒出来,他能感到自己的视线忽而模糊忽而明亮,看着火把都有点眩晕。
莫不是这视觉也开始渐渐消失了?
他有些担忧的拿过烟雨的火把,本想清清楚楚的将它看清,没想到就在他盯着火苗神情恍惚之际,却诧异的发现对面墙壁上竟然有字。
“阿烟。”他忍不住将火把持近墙壁。
“嗯?”见他突然将胳膊伸直,用火把照亮部分洞壁,烟雨疑惑的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发现了上边的字。
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
是一篇前人之名文,萧琛随着默念下来,与烟雨相视一眼,看向寒气逼人,幽深莫测的前方。
“险以远而至者少,现在虽险,等出去就不一定了,一路至此便没有放弃的道理了。”萧琛叹道,“走吧。”
烟雨拂袖给他拭去额头汗珠,又重新帮他裹了裹斗篷,两人继续靠着微弱的火光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