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二刻,两人如约而至。
小楼颇偏僻,似砌在坊间一角,与外界隔绝,因地下盘有地龙,外头银装素裹,这里却见不到半点雪的痕迹,走在路上脚底温暖,像是处在春夏之交。
道两旁栽种的花盆具是细种,深香疏态,散影满帘,可谓娇媚。沿着小道一路向前走去可听见由假山上飞泻而来的泉水,叮叮咚咚的碰着鹅卵汇入深丛中。
“这倒是个好地方。”萧琛仰头默默观察四周。
“坊主怕冷,不喜欢冬天,”烟雨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嘱咐道,“到时候坊主问你什么你便说什么,也无需害怕,没有问的也不要乱答,她不喜欢话多的人。”
“哦,好。”萧琛答得漫不经心,心思依旧停留在周围的建筑结构上。
楼里有些昏暗,仅有几支蜡烛燃在灯罩内。挑灯侍女在前,两人紧随其后,一同踩着绒绒的狼毛地毯往室内走去,但见轻烟于铜鼎袅娜腾出,浓香扑鼻,刺的萧琛喉咙一阵发痒,猛地咳嗽出声。
烟雨皱眉回头瞥他一眼,示意不要出声。萧琛讪讪点头,抬指碰了下嘴。
侍女推开两扇滑动的黄花梨木门,默默退下。
两人方进去,便见一架云母水晶屏风立在眼前,上边嵌着金丝玉石,更用象牙点缀,就连两侧照明用的烛灯灯罩都是银丝镂空,木地板被擦的铮明瓦亮,可做镜面,是名贵的木材所铺,放眼望去虽古朴典雅,却极尽奢华。
“坊主。”两人跪拜。
“嗯,”花不语单手支颐,有些慵懒,微欠欠身,将软枕垫于腋下问道,“都来了么?”声音娇媚,酥入骨髓。
“是。”烟雨应道。
萧琛借着跪拜之际抬眼偷看,屏风之上,倩影随着烛火若隐若现,可看出是位身材纤挑的美人,只是声音与妙龄少女不同,略显老气。
花不语纤手微抬,拿出一个锦盒,身旁侍女会意忙双手托住将其带到烟雨面前。
烟雨打开锦盒,取出卷宗展开细看:
娄山客郡孙友邦,孙友圭,霸山为王,与官勾结,强抢民女,烧杀抢掠。这是大体的记载,其中还有更详细的,大约也不重要,不过是他们曾经杀过多少人,抢过多少民女。
娄山的客郡已临近北昭边境,与北部车兹国的苏沙县相接,商货贸易繁荣,互通往来,络绎不绝。可正因往来的各国商客鱼龙混杂,此地便也成了难管之所,常有山贼作乱,武林刀客横行。
萧琛接过纸条细看,心口登时微松。
“此行路途遥远,任务难免艰巨,本坊原想着派于八前去,可那厮方从外地赶回,说是身体不适,想都没想便拒了,他手下又没个稳重的,你入坊多年,又聪明伶俐,本坊喜欢,”花不语翻看着涂得红艳艳蔻丹的指甲,无声的浅笑颇具有压力,“可莫要让本坊失望。”
烟雨怔了怔,忙垂头拱手:“烟雨定会竭尽全力完成此次任务。”
“嗯,不错,”她颔首赞许,想了想又唤身旁侍女拉开一边的紫檀木小匣,取出一支缀珠金丝碧玉簪来,“这簪乃是本坊最喜欢的,一直舍不得戴,便赏你了。”
“烟雨身份卑微岂敢收受?”
“拿着吧,都是坊中自家人,不必客气,若是此次任务成了,本坊必有重赏。”说着那簪已被侍女端到眼前,烟雨抬眸看了那月牙眼的侍女一眼,顿了顿抬手接过。
簪钿金贵,映在烛光下有些晃眼,萧琛双目微动,有几分诧异。
“你是新来的?”花不语打了个哈欠,意指萧琛,“可有名字?”
萧琛回过神来,隔着屏风细细打量:“无名,九娘按照排行给我取了个七十二郎的名字。”
“走近些,让本坊看看。”花不语幽幽道。
萧琛闻言微怔,多了一丝警惕,得到烟雨眼神的认可才谨慎的起身行至屏风后。
乌发斜散于双肩,衬着性感的锁骨,裸露的玉足纤细白皙令人心动,就是声音老气难掩,与面前这张童颜极不相称。
萧琛抬眸与她四目相对,滞了一瞬,忙垂下头。
“呵呵呵呵呵,”面前的这位美人竟突然掩嘴笑了起来,只听她声音极为娇媚道,“丑是丑了点,不过身材高大,走起路来下盘稳而轻,双目炯炯有神且举止有度,是块当刺客的好苗子。”
花不语观察得细致,看透又不说破,想必是连他善用的兵器都已猜测出来。萧琛警惕逾恒,暗觉不好对付。
“本坊乏了,回去罢。”
花不语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接过侍女递来的散着怪异味道的红色汤药,一饮而尽。药涩口苦,她皱着眉头捻过盒中的红枣泥丸放入口中慢慢嚼咽。
萧琛闻着气味怪异难闻,不禁皱了皱眉,但瞥向烟雨,她却是不为所动。
两人拱了拱手,一同退出了小楼。
两人在路上走着,萧琛心中有事并不言语,一旁的烟雨却脚步微滞突然道:“于师兄身体不适,我顺道去看看他,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咱们便启程。”
“看于师兄?”萧琛睇她一眼,想起于八和紫烟在雪松林中上蹦下跳,好不威风,不禁淡言相讽,“我瞧于师兄身强体壮的,不像那种弱不禁风之人,身有不适许是体乏,休息休息便好了。”
“是人都会生病,还是去看看罢。”烟雨否定道。
萧琛在心中叹了叹,只得随从道:“既然这样,那我这个晚入门的也跟去看看罢。”
两人一路朝于八的小院走去,行至一半却见九娘气冲冲的从于八院内出来,瞧见她俩不禁没好气道:“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
见九娘情绪不佳,烟雨又自小见识过她的脾气,立时吓得欲言又止,不敢说话。
萧琛眉梢轻挑,却临时起了打趣之意:“哦,烟雨姑娘说是想…”
长裙下的秀脚突然一起一碾,脚面火辣辣的,萧琛浑身凝住,疼得登时没了声响。
瞧他俩神色慌张便知有鬼,但九娘心中尚存乱麻,并无心思去管,只训斥道:“任务拿到就沉下心来好好准备,娄山路远,还不赶紧去休息!”
难得她没有开骂打人,烟雨听话的点点脑袋,转身便往回走。折返的路上萧琛忍不住揶揄道:“烟雨姑娘为何走得如此匆忙?竟不等我?”
烟雨心中愤懑,回头猛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方才你那样说,我肯定会挨打。”
“你既然知道害怕为何还要去?”萧琛笑了笑又得意道,“我早就说过于师兄的身体很好无需担忧,你偏不听,非得看到九娘被他气成那样你才信。”
“我…”烟雨气结,想想却又有几分在理,于师兄确实身体过硬,少见他生病,估计这点小乏力也打不倒他,的确不用担忧。
……
夜色幽冷,一只青鸟扑展着翅膀轻盈而来,落到了屋顶温热的烟囱上,眯眼打盹。
萧琛迈着步子一路不疾不徐的走进院内,听着熟悉的啾叽声,他抬眼望去喃喃道:“你倒是准时。”接着朝那青鸟挥了挥手指,又发出几声鸟叫示意。
青鸟霎时展翅朝他飞来,悄然落在他的肩上,待萧琛与它匆匆回屋,喂了点米食,那鸟才接连发出一串的声音,似在与人沟通交流。
此鸟是萧琛与何生暗地传信用的,为掩人耳目,通常每月十五的晚上才飞来。
鸟语中说道,吕烨霖去了行河里赏雪,萧平生一切安好。
行河里赏雪?
行河里距娄山客郡接近三百里路,同属于娄山州管辖。从不见他去边境苦寒之地,现下竟以赏雪目的去了,莫非…
萧琛面色沉沉,伸指顺了顺青鸟头下的三绺黄毛,沉思片刻竟骤然警醒,他此行大致是要与枫叶坊的人见面,做些什么私下交易。
“勿掉以轻心,保护好爹爹,娄山客郡,孙友邦,孙友珪。”
萧琛用鸟语说完便行至窗边将青鸟放飞,而后缓缓行至桌前坐下,径自陷入沉思:云母水晶屏风乃是南国进贡得来,一共有四座,一座留在宫中,其余三座是前年皇帝以封功赏臣为由分别赐给了高家,吕家和萧家。方才花不语屋里那座,他是再熟悉不过。
还有她房里燃烧的百濯香,这种香料产自西域,十分名贵,每年进贡给朝廷的也不过三盒。而吕厉作为皇帝的宠信,其爱子吕烨霖又极善焚香,自然得分上一盒。此香焚烧起来香味刺鼻浓烈,用于衣物,水洗百次,香也不会消失。
光这两种,想说她和吕家没有关系,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
烟雨回房点燃蜡烛,回想当时那侍女看自己的神色,便从袖中取出缀珠金丝碧玉簪转着细看。
果然,金色簪体的中间处有条细小的圈纹,烟雨捏着两侧反向一拧,接着簪体两侧随着拧的速度越来越快而分离开来,米黄色的纸条显露出来,展开细读,上边写着“去行河里将簪子交于吕烨霖。”
行河里…
依旧和往常一样,纸条用蜡烛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