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真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那个破败房间,怎么回到家的。他在位于远郊山林中的别墅里,抱着马桶吐了半个小时,胃液苦胆水吐得一点不剩,然后他冲洗自己,一遍又一遍,指甲用力抓破皮肤,细小血滴一遍又一遍淌过身躯,顺水流汇入下水道。
伍真举起双手,透过混乱淌水的刘海去看,看到它们还在颤抖。
伍真不记得归路上的一切,只记得这双手掐紧那细弱脖颈时的触感。
成功了吗?应该吧,已经那么用力了,已经拼上全部了。
不记得了。
伍真像一缕孤魂般走到床边,失重似地躺上去,拽过被子包紧自己。
闭上眼,瘦弱身躯的触感便逐一浮现。
胃再次痉挛,呕吐感像一记重拳重又落下。
快睡着!快忘记!
伍真抱住头在心中大喊。
妈的,消失!快点消失!
但那些触感,那些黏腻的,带着痛苦呼叫的炙热温度愈发清晰,连这具挂着水珠的身体也渐渐跟着温热起来。
抵抗在不知不觉间消失,狂躁的眼在那热度中渐渐归于平静。
伍真不得不承认,无论多么抵触憎恶,如三年前一样,那瘦弱身躯的触感温度依旧无比诱惑,他在那具身体里,像渴水的鱼终于回归河流江海,回到他最隐秘,最脆弱的初始之地。
伍真不知道他进入到了梦里。
在这颜色单纯的世界,他重又拥抱赵安洵,温柔的,没有憎恶的,舒缓又畅快的,他听着男孩甜润的声音,暖暖推进,快乐,安心。
什么也没有的世界,只有赤裸的自己,拥抱着赵安洵,这快乐安心的感觉,是幸福。
惊雷突响。
没有过渡,意识自温暖幸福中剥离,伍真猛地睁眼起身,大口喘息。
暴雨声透过落地窗传来,伍真举起双手,借黑暗中的一点光亮,看到它们已不再颤抖。
结束了,伍真告诉自己。
其实早在三年前就结束了,或是更早,更早……
呼吸归于平稳,伍真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刚过4点,他放下手机看窗外,雨很大,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伍真走到落地窗前,透过窗户看暴雨中的竹林。
曾经赵安洵说,他喜欢竹子,希望以后住的地方能有很多很多竹子。
伍真住的地方被竹林包围,他常像现在这样站在落地窗前看竹林,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暴雨下得急,走得也快。雨停后没多久,天边便吐露出一道浅薄光亮,令黑暗开始缓慢褪色。
伍真回到床边,坐下,拉开床头柜,取出小刀,刺进大腿内侧,慢慢划开肌肤,拉出一道血线。
缓慢仰头间,伍真深深呼吸。紧绷的身体趋向放松,混乱松散的灵魂被疼痛聚拢抓起。
熟悉的痛感引领伍真回归平常。
之后伍真依次拿出毛巾,消毒水,包扎用具等做后续处理。整套流程他早驾轻就熟,隐秘肌肤上的伤痕累累似是佐证。
到出了家门,伍真才想起他没开车回来,车还停在那家夜场。
这一回想,昨晚跌跌撞撞跑出房间,像个烂酒鬼一样混乱打车的场景便浮现脑海。
伍真不禁皱眉。
他实在不想回那家店,但车不能不取,这件事也不好让别人做。
没办法,伍真只好先打车到那家店,然后再开车去公司。
伍真进办公室没多久,敲门声便响起,随后一名穿西服裙装的女性推门进入。
“伍总,这是今天例会的资料。”总裁助理罗婧先后将文件和一杯热茶放到办公桌上。
“你实话实说。”伍真抬眼,看向这位打扮利落作风职业的助理,“昨晚的见面地点,是对方给你的,还是别人?”
罗婧回答:“昨天的会谈是戚总安排的,一应资料都是他提供。”
伍真的唇角微微抿了下。
“除了安排见面,戚南星还说什么?”
罗婧想了想,回:“戚总只说按平常那样就好。”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罗婧走后没多久,伍真便前往副总裁办公室。一路上他铁青着脸,对向他点头行礼的员工们一概无视,连眼都没转过。
员工们虽然早就习惯伍总裁的冰山冷酷,但他们都能感觉到老板今天散发出的气场格外恐怖,因此大家看到伍真后更紧绷精神,都恨不得躲远远的,千万别招惹。
伍真到的时候,正巧戚南星也刚到没多久,助理正把例会资料给他。
看到伍真来了,又看到伍真那张铁青的冷脸,助理立刻明白情况不对,赶紧匆匆点头后告退。
助理把门关上的下一秒,伍真大踏步地走到办公桌前,一把揪住戚南星的衣领,把人硬拽起来,压迫视线伴随沉冷音调逼了过去:“戚南星,你什么意思?”
戚南星睁大眼咽了咽口水,他知道伍真肯定会有反应,但没料到有这么大反应。
“难道我做错了?让你见到他,不应该?”
面对反问,伍真愣了下,本就皱着的眉头更深深皱起。
“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我说过,以前的事都是过去,过去一切都毫无意义,都该忘记!想在我身边就只能接受!你不就是接受遗忘过去,才在我身边得到一个副总裁的身份。还是说你过够了有钱有势的日子,想回到四处打零工看别人眼色讨生活的过去?!”
“无所谓!”戚南星也怒了,狠狠扯开伍真抓他衣领的手,大声道,“如果看过安洵现在的状态你还决定什么也不管的话,那我管!你忍得了,我忍不了!”
伍真本是愤怒,脸上却是嘲讽表情占了上风:“哦?你管?你打算怎么管?”
“……那是我的事!”戚南星下意识地偏开视线,声音也越来越小,“反正你要是不管我肯定管!不管怎样,我都不能让他继续像现在这样,我一定要帮他!反正一定要帮!一定!”
伍真站直了身子,彻底没了怒意,只剩调侃:“那么你是做好为帮赵安洵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了,是吧?”
戚南星迅速抬眼看伍真,眼里依次闪过惊愣、愤怒、犹豫、无奈,最后是决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如果你真这么狠心,那我愿意!”
伍真笑出了声:“戚南星你装什么,如果你真是能牺牲自己的人,当初就不会跟在我身边。”
带着嘲讽笑意,伍真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对赵安洵做了什么,却当作不知道一样,跟在我身边。怎么,你以为过了三年我就会有什么转变?还是你希望我把三年前对他做过的事,再做一遍?”
“你!”戚南星瞪圆了眼,“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真想帮他,三年前你就可以。”伍真冷笑,“明明是你放弃他,选择了钱。”
戚南星低下头,咬住嘴唇攥紧衣角。
是,三年前他放弃了,甚至在得知赵安洵的遭遇后,他心底深处是有一丝仇恨得报的爽快的。
活该。
谁让你心里只有伍真。
戚南星知道自己的卑劣。
“是,我是放弃了,我差劲,我混蛋。”戚南星抬头,看回伍真,“可我的混蛋不及你百万分之一。现在我后悔了,我想补救。伍真,我本来可以不告诉你,但我知道安洵心里只有你,就算你做了那些……不管怎样,我认为我身为朋友的职责尽到了,我让你们见到了。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
伍真的嘲讽冷笑消失了。
“其实最初发现安洵的人也不是我,是斯年。”戚南星慢慢垂下视线,柔和了声音,“斯年经人邀请去那家店帮忙,这才发现安洵在那里。原本斯年也能做些什么,但斯年的第一反应和我一样,都是应该先让你知道。呵,真悲哀,明明你是加害者,我们却想要你们能见面。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让你们见面以后会怎样,也许会更糟吧,但我们都相信应该至少要让你们见一面。伍真,你……”
当戚南星再度抬头时,敲门声响起,助理推门进入,小心翼翼地说:“伍总,戚总,会议开始了,大家都在等。”
伍真扭头走出,戚南星叫了一声,见伍真没有回头的意思,叹了口气,跟着走出办公室。
会议开始,与会者纷纷对议题发表看法,坐于中央最重要那张椅子上的伍真,则始终沉默。
他的意识根本就不在会议上。他试过集中精神,忘记赵安洵,忘记过去一切,甚至尝试回忆起早上刀片切割肌肤的痛感,去引领自己回归。
但失败了。
渐渐,与会者们的报告声、讨论声,渐渐远去,消失。留在耳边的,只剩下赵安洵的歌声,那首《DyingIntheSun》,轻轻缓缓的,流入耳朵,敲打心脏,融进灵魂。
众人看着伍真突然起身,走向会议室大门。
戚南星也站了起来,冲伍真大喊:“你去找他是不是?!”
伍真停步,但没回头。
“伍真,拜托你,算我求你!”戚南星抓着衣角,竭力说出,“对他好一点,求你了,对他好一点……”
伍真没有回应,沉着脸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