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笙明自然也看到了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又放缓了脸色，温声宽慰道：
“婉蓉，在家里面不用拘着，放松一些，我又不会说你什么。”
柳成嫣循声望过去，面上看不出什么异状，心里头却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她分明觉得，眼前这个人从行事做派到说话口吻，没有半点带着皇甫傲轩的影子，坐在自己面前的完完全全就是杜笙明本明，从外壳到芯儿都是原装货。
这是什么情况？是老板演技奥斯卡水平还是他中途开溜了？
柳成嫣的内心还在兵荒马乱，杜笙明的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婉蓉，听说你今天一天都不在家，又这么晚才回来，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我去见一个朋友，她之前一直在北平，前几天才刚到江州来，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没什么亲人，就只有我这么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所以我就想着去探望她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这个理由是柳成嫣一早就编排好了的，她甚至于连自己的那个刚从北平过来的朋友都准备好了，就是他们情报组刚刚吸收进来不久的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也很清楚如何乔装自己的身份，两个人提前就已经统一了口径。
这不是柳成嫣心思细腻，而是白婉蓉的人设摆在那里，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她会做的，之前几次需要在夜间出门执行任务的时候，白婉蓉也都提前找好了理由，正因为准备充足，江州都督才一直都没能够看穿她的真面目。
正因如此，这会儿杜笙明一问，柳成嫣立刻就把自己准备好的台词一鼓作气拿了出来。幸好她脑子乱归乱，该记住的台词倒是还没有忘记，这种时候也能对答如流，不至于白白浪费一场精心的编排，还平白勾起杜笙明的三分猜疑。
杜笙明的脸色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他只是顺着柳成嫣的谎话继续追问道：
“只是去见一个朋友而已，居然花费了你一整天的时间，看来你对你那位朋友很仗义啊。”
这句话的潜台词肯定就是“我不信”了。不过说来也怪，到了如此危险的时刻，柳成嫣反倒显得异常镇定，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好像她完全没听出来杜笙明的这句问话是在试探她一样，自然又懵懂地点点头道：
“我小的时候在北平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贫穷困苦，那会儿我朋友家里条件比我好一些，她便时常接济我，有的时候给我家送些米和盐，她还经常把她自己的衣服借给我穿，为了这个，她甚至矮了她爹好几顿打。她那时候待婉蓉极好，现如今婉蓉托爸爸的福，日子过得幸福顺遂，她家里人却没了，一个人到江州来避难，婉蓉怎么能不管她呢？”
“避难？”
杜笙明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避什么难，她犯了什么事儿？”
“不不，她素来循规蹈矩，不会犯事儿的。”
柳成嫣连忙解释道：
“只不过北平现在兵荒马乱，天天在打仗，不像江州，大家伙儿有您护着，好歹还能过几天太平日子。她一个人无依无着的，在北平那种地方很难活下去，所以她就南下来江州避难了。”
北平这会儿在打仗，那是全国人民皆知的事情，这个说法听起来无懈可击，杜笙明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不相信。
“你那位朋友既然是你的发小，还接济过你，跟你关系这么好，她要来江州的事情，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也许是心里面渐渐信了几分，杜笙明说起话来也比先前愈发和蔼了不少，担心白婉蓉听见自己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会误会什么而觉得委屈，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你不必多心，我只是觉得既然你的朋友从前帮过你许多，那我们家自然也应该好好感谢她的，如果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的话，也许我也可以想法子接济一下你那朋友。”
“谢谢爸爸。”
不管杜笙明这番话里头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他既然这么说了，那柳成嫣作为此刻的白婉蓉，她就必须得信。
不过柳成嫣也不是傻子，杜笙明这般特意补充解释，也让她敏锐地嗅到了一点端倪，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杜笙明多多少少还是被自己给唬住了的，比起自己刚刚进门那会儿，现在的杜笙明显然渐渐愿意相信自己一天不见人的理由了。
这是好事，必须保持。
柳成嫣信心大涨，暗暗斟酌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候打蛇随棍上大约反而会有更好的效果，于是果断开口道：
“其实她生活上暂时没什么困难了，我今天帮着她找了落脚的地方，给了她不少钱，还替她先付了半年的房租，至少她这半年肯定是不会流落在外了。”
“只是她也是个要强的人，吃穿用度全都靠人施舍不是她的性格，今天我给她的钱她还不肯全要，大部分都退回来了，只拿走了两块银元，还说权当是借的，日后找到工作挣了工资就还我。所以我想，与其给她钱，不如还是帮她找份工作更好些。”
杜笙明一下就听明白了白婉蓉的意思：
“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她会做什么？”
“我朋友姓章，单名一个嬛字，她念过书，还上过女子学校，性子温和简单，我想，在学校里教书育人会很适合她。”
“嗯，女子当老师确实不错，学校里环境简单，收入也稳定，大富大贵不可能，养活她自己倒是没有问题。”
杜笙明在某些方面的思想确实挺开明的，比如说，他并不强求自己的儿子们结婚对象都要门当户对，像是白婉蓉这样本身资质出色，但是娘家一直很拮据的女孩子，杜笙明也不会因为她是穷人出身就对她百般嫌弃，不允许自己的二儿子娶人家。
同样的，他也没认同过那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狗屁说法，在他看来，女子读书能增长见识培养气质，实是再好不过的了，一听说白婉蓉的这个朋友不仅性子要强自力更生，还念过书，他对章嬛便天然生出三分好印象来，或许先前还是试探，但这会儿他是真的想帮上一把了。
“一个学校的老师而已，不是什么大事。等明日我去江州女子中学交待一声，回头让那位章小姐去学校报到就行。”
“谢谢爸爸！”
这一次柳成嫣的道谢其实是真心的。章嬛小姐姐现如今的工作就是四处打零工，什么卖花啦帮别人洗扫家里啦洗衣服啦等等等，啥都干过，最轻松的工作是给某个孩子当过家庭教师。
只不过那孩子太小，章嬛的知识储备一点儿也没用上，成日里都在当保姆带孩子，最后干了半个月就被辞退了，理由竟然是章嬛长得太漂亮了，那家的女主人怕她勾引自个儿丈夫，回头一不小心变成姨太太。
而现在，章嬛终于可以当上中学老师，充分发挥她在这个时代里最大的优势，今后的生活必然也能安稳舒服得多了。
当然了，柳成嫣也没忘记应有的礼数：
“改日我一定带阿嬛过来，让她向您当面道谢。”
“不用了，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说是你帮的忙便好，不用同你朋友提起我。”
柳成嫣表现得这么镇定自若，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像是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名叫章嬛的小丫头的存在，她这一整天确实都和章嬛待在一块儿，从头到尾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大实话一样，委实由不得杜笙明不相信。
不过，他毕竟还没有忘记白天刘天席说过的那些话和对他的提醒。不管怎么说，柳成嫣这一整天就是不见人影，而且的确是保镖没跟着，使唤丫头没带上，家里的车也没有用，甚至他方才让牛妈给几个与杜家往来密切的大户人家都打过电话，那些太太们也都说这一日未曾见到白婉蓉，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白婉蓉说的话虽然听上去没有任何破绽，但毕竟，也同样没有任何证据，哪怕真的把那个叫章嬛的小丫头叫过来，也难保她们二人不是早就串通一气。
自己先前未曾怀疑过什么的时候，肯定到这个份儿上就结束了；眼下却不然，怎么说也得把刘天席提供的那个法子先试上一试，再探一探白婉蓉的反应才行。
在杜笙明的允准下，柳成嫣终于从沙发上站起，举步朝楼梯的方向走去。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稳，装作无事发生地踩着一级级台阶往上爬去，眼见得顺着螺旋式的楼梯走了一半，自己已经基本进入杜笙明的视线死角，而后者稳坐客厅之中，半点要喊住自己的意思都没有，柳成嫣这才暂时停下步伐，稳了稳心神，不自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我的妈呀，我过关了！我真过关了！
我的富太太马甲保住了！哦不对，是白婉蓉的马甲保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