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们非要我穿的,说是宫中……侍寝的规矩。”沈雁雪说得吞吞吐吐,平日里的凌厉全无踪影,唯有慌乱与无措。
钟离寂也猜如此,不过沈雁雪会一反常态,答应她们的要求委实出人意料。毕竟从初见之日起,他便领教过这个姑娘的倔强了。
算来已有五年,那日他微服出宫,策马北上,行至两国交界处时,他牵绳下马,饮马长河。
彼时霞光满天,长河如镜,迎面而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背后跟着几个差役打扮的人。
押送流放的犯人并不少见,可看他们行进的方向竟是要往云国而来,这让钟离寂不得不去在意了。
他抚了抚马儿,同它道了声歉,而后翻身上马,追上了那群人。
夕阳,长河,霞光……
景致如何已不重要,唯有那双澄澈如镜的眼眸,任凭岁月雕琢也不曾在他的记忆中褪色。
那时她目光灼灼,控诉差役勾结他国人贩,以路边饿殍假冒她们几人,递交死讯后再将她们转手卖出。
钟离寂听到一半便已明白是何事,但还是耐心听她把话说完,只为再多看片刻她长河映霞般的目光。
“说完了?”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你怎么了”。
差役从钟离寂的打扮看出他是位富贵人家,此刻出现在两国边陲,对他的身份不免猜想。
不曾想这位英姿飒爽的公子来了一句“说完了我就先走一步”,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翻身上马,马鞭一挥便扬长而去了。
差役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面面相觑,直到策马的人影彻底消失在落日下,他们才回过神来。
这人定是个怕事的胆小鬼!
原先的顾虑荡然无存,差役们肆意取笑起了这个落荒而逃的男人,还不忘借机调侃这几位娇滴滴的姑娘,尤其是先前控诉他们的沈雁雪。
沈雁雪虽有不甘,但也无法否认差役们的话,刚才那个男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真是败类中的败类!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才过了短短一日,她竟然又见到了这个“败类”。
与之前的偶遇不同,“败类”这次显然是带着目的出现的。
“五百两,一两银子都不能少!”手握绳索的人贩死咬着价钱不肯松口。
“这位兄台当真不肯让步?”钟离寂点了点手中的银票,故作可惜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它们收回衣襟内。
人贩看他收回银票,只当这桩买卖是要黄了,随即改口答应,还不忘阿谀奉承,直夸钟离寂眼光不俗,一眼便瞧中了这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稍多时定能为他开枝散叶,生几个大胖小子。
沈雁雪听得心悸,这一路遍布荆棘,如今虎穴未脱,又入狼口,当真是命途多舛。
不只是她,身旁的几个姑娘也都心慌不已,想到可能遭遇的命运,这几个大家闺秀忍不住垂下泪来。
倒是沈雁雪,虽然心中害怕,却强压怯意,狠狠地剜了男人一眼。
被买下后,她们五人被带回了一座宽敞的府邸,府中亭台楼阁一应俱全,更兼葱木繁花,可谓是独具匠心。
瞧他衣着,再瞧这宅院,此人定是纨绔子弟无疑!
可让沈雁雪没想到的是,这人不是寻常的纨绔子弟,竟是云国的国君!
当她身处九重宫殿,远眺雕梁画栋时,心中除了诧异还是诧异。
与她同宗的四个女子被留在原先的宅邸,独她一人被接入宫中,赐居琼华宫。
琼华宫历来是云国皇后的居所,如今君主尚未立后,妃嫔也屈指可数,却让来历不明的女子入主此殿,此举毫无疑问惹来了不少老臣的非议。
沈雁雪同那些老臣一样,也认为钟离寂是个色令智昏的无能君主,可当他力排众议,一一摆平那些顽固的老头后,她对他改观了。
若真是沉溺美色之辈,又怎会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坐拥万千河山?
即便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定有超过常人的本事,甚至他玩世不恭的表象也只是迷惑他人的伪装。
当然,厚颜无耻绝对是真的!
不知是第几次被他召寝,从最初的惊惶到后来的淡漠,这个厚脸皮的人却始终没有放弃。
不过,每当她表示拒绝,他也确实没再勉强,只嬉皮笑脸地说着些肉麻的情话。
渐渐地,沈雁雪习惯了每次被召寝后的“完璧归赵”,也从钟离寂口中探听出不少同景国相关的情报,虽然大多是他有意透露的。
五年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改变一些人和事。
与沈雁雪一同的四个女子在这五年间逐一嫁为人妇,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憎恨、不解、埋怨……
最终,她理解了她们的决定。
她们本就是黄泉路上走过一遭的人了,如今能有改头换面,重新来过的机会,谁又会愿意主动回到刀光剑影的生活中呢?
除了她。
忘却仇恨,从新来过,那她还是她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要报仇,即便粉身碎骨!
钟离寂知晓她的仇恨与执着,无论是从前的抗拒,亦或是如今的缠绵,他始终无法填补她心里的那处空缺。
红烛燃尽,纱幔垂落,旖旎之事虽已平息,他却依旧将她揽在怀中,宛如呵护至极的珍宝。
“你觉得云国如何?”钟离寂附耳低语。
“边陲小国,不足为道。”纵使两人亲密相拥,沈雁雪也丝毫不给他这个国君面子。
钟离寂听她用“边陲小国”来形容,虽想反驳一二,但也无法否认云国所处的尴尬位置。
比起景国的易守难攻,云国并不占据地理上的优势,保全至今一则仰仗历代君主的善治,二则庆幸对面君主的昏庸。
可如今景国实际掌权之人并非当初那些昏庸之辈,虽然那次长河之战他们曾定下盟约,但十年、百年亦或是千年之后呢?
若无远虑,不配为君。
“云国是边陲小国,那雁儿可是想看更广阔的的风景?”钟离寂若有深意地问了一句。
沈雁雪不屑地笑了,“陛下难不成是想带兵攻下景国的城池,在那望月楼上放目远眺?”
望月楼是景国前任国君为宠妃修建的宫殿,据说为讨这位妃子欢心,这座宫殿高耸入云且极尽奢华,只为方便这位宠妃从高处眺望月色。
如此穷奢极欲,怪不得会落得那样一个死状,还被臣子架空了政权。
笑过之后,钟离寂换上了轻佻的语气,挑起枕边一缕青丝幽幽道:“雁儿若是喜欢,改日朕也命人为你建一座不输给望月楼的宫殿。”
“呵,我可担不起这祸国殃民的罪名。”沈雁雪信也不信,毕竟胡扯是他的本能。
钟离寂本是随口一说,可听她果断拒绝,还是有些失落。
琳琅珠翠,绸缎绮罗,兰殿玉宫……
寻常女子欣羡的,却没有一样是她想要的。
其中或许也包括他。
“祸国殃民不至于,可朕这里总有雁儿想要的东西吧?”钟离寂沉了音色,不再戏谑的言谈若有所指。
沈雁雪听懂了他的暗示,却也听出了蕴藏其中的代价。
之前的她必然会犹豫,可如今既已踏出这一步,害怕想来是可笑的矫情吧?
作出决定的瞬间,她主动贴上了他的唇。
红烛虽已燃尽,仍有透窗明月见证两人。
温柔隐忍的是他,设下圈套的也是他。
矛盾还真是人的天性。
亏他还说某人是“披着羊皮的狼”,如此看来他们还真是臭味相投。
与之前的柔情蜜意不同,褪去伪装的他毋庸置疑是掠夺的帝王,不知餍足地占有着她的全部。
待日头高照,沈雁雪从梦中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想起昨夜之事,她又羞又气。
现在想来是那样明显的圈套,可那时的她却丧失理智,一头栽了进去,难道她真的是个愚蠢的人?
独自懊恼了一天,夜幕时分,那人又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她的面前。
说是大摇大摆,这里其实是他的寝宫,她的存在才是不合常理。
“爱妃,朕来看你了,身子好些了吗?”钟离寂一如既往的轻挑,称呼改得无比顺口,仿佛她向来便是他的。
沈雁雪可没打算入宫为妃,当即皱眉反驳:“还请陛下莫要胡乱相称,否则陛下的臣子又该上奏叱责小女了。”
钟离寂听她一口一个“陛下”,很是想念被她直呼其名的日子,不过若她执意要改称呼,他有更想听的。
“爱妃放心,册封的诏书朕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不知爱妃更喜欢哪个封号?”
“你,你胡说什么!”
沈雁雪不想要什么所谓的册封,如果她成了他的妃子,岂非一辈子都要被困在这座宫殿里?
钟离寂早就知道她会反对,可那又如何?
他的厚颜无耻是她亲口承认的,如今就让他好好利用一番吧。
“朕若是不下这封诏书,满朝文武定会认为朕是始乱终弃之人。不稍多时,民间百姓也会认为朕是个薄情寡义的。久而久之,朕岂非民心尽失?”
“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皆在他人眼皮之下,雁儿岂非不知‘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
“你——”
沈雁雪当然是说不过钟离寂的,无论是年岁还是阅历,他们相差的都太多。
钟离寂知道大事将成,坏笑着又凑近了些,柔声说道:“雁儿若是不想当朕的‘爱妃’,当朕的‘梓潼’也可以。”
“痴心妄想!”沈雁雪白了她一眼,背过身去不再理他。
钟离寂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蜜语哄慰,哪还有半分君王的威严?
其实,无论为妃亦为后,他只想要她当他一辈子的妻。
所以,今生今世他都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