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娘亲出门前答应过要给我买糖葫芦,现在她又说吃多了糖会牙疼,爹爹说过做人要恪守‘礼义忠信’,娘亲出尔反尔岂非违背了信义!”
女孩说得义正言辞,灼灼的目光等待他做出裁断。
一时之间,他竟被她凛然的目光所震慑,被她只问是非的神情吸引。
恍惚之后,他笑着回答:“小小姐说得不错,正所谓言必行,行必果,若是小小姐不嫌弃,就由在下代为履行诺言吧。”
说罢,他俯身牵起她的手,目标明确地往贩卖冰糖葫芦的摊贩走去。
鲜红欲滴的山楂果外面裹了一层亮晶晶的糖衣,在眼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澄澈的光泽,也难怪会吸引孩童的目光。
“不知小小姐看中了哪一串?”
女孩自幼聪慧,此刻已然明白这位好看的大哥哥是要给她买冰糖葫芦,心情霎时变得无比欢欣。
她放眼望去,每一串冰糖葫芦都是那样诱人,一时之间竟难以在它们之间做出抉择。
“小小姐可是被这‘乱花迷了眼?”
今日本就是花朝佳节,这话倒也一语双关。
女孩理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误认为这个大哥哥是在催促自己。
“大哥哥,你长得这么好看,可千万不能出尔反尔,不然我会讨厌你的。”
又一次听她夸自己“好看”,虽是孩童的稚语倒也令人欢喜。
“你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下定然不会戏耍小小姐。”
“嗯,好,那我就要那一串!”
女孩踮起脚尖指了指位于最高处的那串冰糖葫芦。
“好。店家,就要这串。”
付过钱后,店家笑眯眯地把冰糖葫芦递了过来,女孩欢喜地接过,猴急地咬了一大口,被孩童天性驱使的她再无半点闺秀的矜持。
“你这孩子,好端端地乱跑什么,若是被人贩子掳了去可怎么办!”
在女孩吞咽下第一颗冰糖葫芦时,衣着华贵但神情焦急的妇人走到了她的面前,责备的同时带着明显的关切。
“这位夫人莫要着急,令爱安然无恙。”
“多谢……这位公子。”
妇人见眼前男子衣着端庄,仪表翩翩,只当他是哪家出游的公子,戒心瞬间放下不少。
“夫人无须多礼,尚未通报姓名,实属失礼,在下君渡云。”
“你是君家公子?妾身——”
“大哥哥你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第一公子’?”
女孩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同之前一样,她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盯着男人,比之前又多了几分打量之意。
“铃儿,不得无礼!”
“无妨,小小姐天真烂漫,讨人喜欢得紧。”
“大哥哥你也喜欢我?”
“铃儿!”
妇人面露窘色,没想到这丫头今日会这般多话,还偏偏是对着有名的世家公子。
“无妨,无妨,佳节同乐,夫人莫要责备她。”
“多谢公子宽宏大量。”
道谢过后,妇人牵起女孩的手,准备带她离开。
谁知女孩忽然拽住了男子的衣袖,显然是不想就此离去。
妇人生怕眼前一幕被有心之人穿凿附会,碍于颜面的她只好松开女孩的手,不再勉强。
“小小姐可是还想吃冰糖葫芦?”
孩童的心思向来单纯,他自然而然地作此猜想。
能言善辩的女孩忽然沉默了,只是抓着他衣袖的手却迟迟没有松开。
最终,他让她骑在肩头,纵览庙会风光。
妇人不敢跟得太紧,也不好跟得太远,只能同随行丫鬟走在后面,看着嬉笑交谈的两人。
若是这丫头有兄长,想来也会是这般模样吧?
想到这里,妇人皱起的眉头舒展不少,可在忆起某人的时候,愁容重又覆上脸庞。
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只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幻梦。
妇人的落寞隐藏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自然也没能被走在前头的两人察觉。
待到天色稍晚,妇人再次开口要带女孩离开,不曾想这一次女孩竟直接趴在少年公子的肩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可吓傻了妇人,也惊呆了公子。
“呜呜呜……我不要和娘亲回去,回去以后又要练字刺绣,我要和大哥哥在一起。”
庙会的喧嚣没能掩盖住女孩的哭泣声,何况身边还有一位惹人注目的翩翩公子。
君渡云盛名在外,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豪言直率之辈。
手拿折扇的锦衣公子瞧见好友被“纠缠“,笑容爽朗地调侃道:“君兄,这小姑娘既这般仰慕于你,不若待到她及笄之龄,你上门提亲如何?”
“沈兄快别说笑了,与其关心在下,何不考虑一下你自己的婚事。”
“哈哈,你我相交一场,可别学我爹的口吻同我说话,那样太没意思了。”
“是沈兄戏弄在先,在下不过回敬一二,想来沈兄不会是小肚鸡肠之人。”
两人“唇枪舌剑”,彼此开着对方的玩笑,不曾想埋头啜泣的女孩听着他们的对话竟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什么是提亲?”
听到女孩的发问,两人停下了“交锋”。
看着女孩缀满泪水的目光,锦衣公子笑着说道:“所谓‘提亲’就是男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由媒人牵线提议结亲。”
“我还是不明白。”女孩歪着头,脸上写满了困惑。
“嗯……”锦衣公子想了想,“就像你爹和你娘那样,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
“沈兄!”君渡云听他越说越没个正经,连忙呵斥住了他。
锦衣公子依言打住,可围观的人群早已听清他方才所说的,笑声清晰可闻。
妇人听着这些胡言乱语,脸上红了又红,只盼能带着女孩快些离开这里。
不曾想天真的女孩听不出旁人故意的取乐,擦干泪水的她低头去看背着自己的人,语气无比认真地问道:“大哥哥,你什么时候来向我提亲?”
此话一出,笑声如骤雨袭来,围观群众再无半点克制的意思。
妇人顾不得许多,要回女孩后便拽住了她的手,硬生生带她离开了。
没了热闹看,围观的人群自然散去。
锦衣公子忽地打开折扇,潇洒悠然地扇了起来。
“你倒是悠闲?”
听出好友的怒气,锦衣公子笑了笑,继续没个正经,“可有打听清楚是哪家小姐了,到时候去提亲可别连人家的门槛都摸不到。”
“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喂喂喂,你这分明是临时找的借口,说好了今晚陪好兄弟喝酒去呢?”
“在下突然有点不舒服,想来是今日风大染了风寒,这便回府休养去了,美酒还是留你一人独酌吧。”
“呵,真是无趣的男人,难怪没有姑娘肯嫁给你。”
“彼此彼此。”
原以为花朝节的邂逅是落花流水,随着时日的辗转便会流向远方,不曾想有心之人竟泛舟江河湖海,替他将这片落花拾了回来。
风丞相的千金,风家嫡出的二小姐。
除却岁数的差距,倒真是门当户对。
意识到自己奇怪的想法,他笑着摇了摇头。
少年意气风发,吟诗作画,策马泛舟,不曾想上天赐予的时光竟是这般短暂。
从毒性发作到卧床不起,不过数月的时光。
缠绵病榻的日子里,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最后的时日甚至连翻阅书卷都成了奢望。
家人见他身子日渐衰弱,寻常汤药似已不起作用,便请来了法师驱邪,后来又想到用“冲喜”的办法来驱逐晦气。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们安排的人竟会是她。
天子脚下,风声雨声,想不入耳都难。
生母病逝,继母得宠,庶出的姐姐一跃成为嫡女,她的地位想来十分尴尬。
可就算长辈有所偏爱,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竟忍心将她推向火坑,嫁给他这么个病秧子吗?
向来孝顺的他第一次忤逆了长辈的意思,拒绝了同她的婚事。
她记得的定然是年少时的翩翩公子,而不是他这么个形销骨立的人。
退婚后没多久,在初雪的夜晚,他听着冰雪声陷入了长眠。
永夜的尽头,他竟寻着一线光明,再次睁开了双眼。
病中的时日,他每一天都算得清楚,不可能出现错算两年的情况。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回到了两年前。
起死回生,时光倒流,世间奇事还真是出人意料。
可惊讶却远非如此。
似曾相识的面容,温柔内敛的言行。
是她,又不像她。
昔日活泼可爱的姑娘终是被岁月磨平了棱角,成了端庄娴雅的夫人。
他唤她“弟妹”,她称他“大哥”,亲切又疏离。
他的三弟,她的夫君,是有名的纨绔子弟,夜不归家是常有的事。
于她而言,绝非良配。
如果他没有拖着这样一副病弱的身躯,如果上天能再赐予更多的时间,现在的一切还会是这般模样吗?
也许是这一刻,又或者是在更早之前,嫉妒与不甘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逐渐察觉的真相滋养着这些情绪,最终化为吞噬一切的怪物。
逐渐冰冷的血液,破碎殆尽的亲情,他于长眠尽头再次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