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见到了活人,张老板放松了下来,她又拿起姿态,趾高气昂又皮笑肉不笑地乜了阿槿一眼,踏入那光芒笼罩之地。
余光瞥到阿槿袖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张老板以为是哪个熟客送她的珠宝,内心立即充满怨毒,边盘算着如何从这该死的蹄子嘴里夺回自己的钱,边毫不客气地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屋子里还有一股恶心的大烟味。张老板瞧见阿槿心中的憔悴,知道她是旧瘾复发,心中不觉得意。
想当初,为了让这丫头染上鸦片,她可废了不少功夫。
任你手段遮天,也别想逃出老娘的五指山。
深秋,天气越发冷了,阿槿穿着一件广袖旗袍。旗袍不经意间隐约勾出窈窕的身形,袖口如一朵花,波浪的弧度遮住一半手背。
手背的肌肤毫无血色,让人一瞧,总不自觉想到死人,忍不住打寒颤。
阿槿没有坐下,她抱臂站在门前。但并非以平日那种强势又慵懒的姿态,而是一个人觉得冷,于是抱紧双臂,试图温暖自己。
比起张老板,她才像来客。
“阿槿,最近过得挺滋润的啊。”张老板的脸又恢复成往日的尖酸刻薄。
阿槿一反常态,没有和她扯皮。只说了一句:“多亏客人照顾。”轻而易举地交出了账本,“王嫂子家里有急事,先回去了,让我把账本交给你。”
王嫂子就是张老板顾来监视阿槿的老女人,负责记录小洋楼这边的情况,自然包括进账。
张老板看了阿槿一眼,心中感到一丝古怪。她打开账本随意翻了翻,并没有改动的痕迹,就放下心来。王嫂子不识字,记账都是用她自己画出的符号,其他人改动会有明显的痕迹。
阿槿脸上搽了粉,补充了气色,只是其他地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察觉到她的视线,艳红的唇微微弯起,显得十分诡异。
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张老板后知后觉地觉得,她站在门口,不仅仅怕冷和为了找个依靠,更像是一头堵住猎物去路的野兽,蠢蠢欲动地张开獠牙。
眼角突然幽幽地飘出一团绿色的鬼火,张老板差点要叫出来,她猛地站起来,才发现那是窗帘的一角。
她离开凳子,被鬼追一样来到窗边,如溺水的人冲出水面,猛地推开窗子。窗外的寒风带来新鲜的空气,憋闷到疼痛的肺部被空气滋润,让人清醒下来。
阿槿维持着笑意,离开把持已久的门口。
太奇怪了,这个小蹄子在搞什么把戏?张老板警铃大作,紧靠窗口的墙壁,皮肤苍老的手死死攥在窗台上,冰冷的凉风和墙壁此时成了依靠。
“妈,您没什么要告诉我的吗?”阿槿一步步逼近,灯光将她的脸割成明暗两半,光影的交接随着脸庞的幅度弯曲成一把镰刀。
她手腕处闪闪的寒光逼得张老板睁不开眼睛,张老板突然想起丹霜的小指。
夜已经深了,即便是妓院,大多数人也都累到在床上,陷入睡眠。
火是这时候开始烧起来的。
参与者按照计划,将火油和一切可燃物布满了几乎整座妓院。不需要过多布置,木质的房子轻易就能燃烧起来。
一开始,伙房并没有完全燃烧。火舌顺着地上的痕迹贪婪地舔食火油,燃烧到某处,渐渐变小,有熄灭的危险。直到一点黯淡的火星溅到墙角的轮胎上,橡胶燃烧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白烟飘飘,轮胎被烧出一个小洞,露出里面藏着的东西——鸦片。
不少妓院私下开设赌局,售卖大烟。因为明面上这是不合法的,卖家将鸦片藏到轮胎里,蔡裕将搞到的鸦片放到伙房,需要时才取一点。能赚到不少钱。
火焰一碰到这些财富的源泉,就上瘾了,迅猛地燃烧起来,整座房间都枕在火焰的怀中。无情的死神飞速将其他房间揽入怀中。
滚烫的空气像一个讯号,将屋子里的人们烧醒了。人们如蚁团吵嚷慌乱地挤出房子,那些醒得晚或被烟尘闷晕过去的生命成了火焰的饵食。
燕台没有睡着。她偷偷穿好衣服,静静看着烧红的天边,没有动作,一直到热浪逼近,屋外响起许多声尖叫,她甩开身上的胳膊,跑了出去。床上的男人也被她的举动吵醒了,烈火熊熊,男人瞬间精神了,发出一声惨叫,手慌脚乱地滚下床,半跑半爬地离开房间。
就在他离开屋子的下一秒,烧断的房梁砸毁了床,房间的出口被堵死,整个屋子里的一切都化作火焰的染料。
有几个妓女出外局,因此有两个伙计跟着去了,张老板查账又带去了两个。剩下几个伙计人手不足,自然没人来看管妓女们。
她们跑到街上。
街上浓烟滚滚,掉落的火苗吞食着一切碰到它的事物,人们都跑到街上。火焰旋风般吞食一座又一座屠宰场。
“救火!救火!”
人们争抢着跑出来,大多数人衣衫不整,也有人裸着。有人惨叫,有人狂笑。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呆愣着看着一切毁于一旦。
“朝云!”燕台喊,“朝云!”
一切乱糟糟的,谁都看不清彼此。此刻,凭本事逃跑,大乱临头各自飞。
柳处长的汽车轻车熟路地开到小洋楼,停在楼下。
他看见小楼后门站着一个男人。他认识这个男人,知道是阿槿的老板来查账。
“长官。”男人谄媚地打招呼,“您受累等一等,马上就好了。”
柳处长点点头,他自然不愿意掺和到妓院和妓女之间的利益纠纷里,他从一个画着外国女人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
才点燃,一声惨叫划破夜空。邻近的楼房,也打开了灯。
女人的惨叫是楼上传来的。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柳处长已经开始点火,试图离开这。不管楼上发生了什么,等警察和记者赶到这里,发现他在一个妓女家的楼下,他的敌人会抓着这点大做文章。
发动机还没点燃,他的视角看见一团东西砸在车头的车盖上,红色占据了视野,他下意识抱头,推开车门滚了出去。
两个女人的血喷满了车窗玻璃,其中一个人腹部没入一把匕首。
确认了没有危险,柳处长慢慢站起身,守着后门的男人已经跌坐在地上。柳处长走到车前,看清了一张带着笑的,死不瞑目的脸。
阿槿。
柳处长吸了口烟,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夜色下,男人向楼下跌坐的人走去。长夜尽头,亮起一丝丝光芒,天快亮了。
趁着夜色,燕台与朝云逃出妓院,逃出这座城。
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妖诡的红色透露出不详。她从中看到她们的来途,也看到她们的去路。
——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