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惊变
院墙外的声响越来越大,所有姑娘都一窝蜂地涌了出来。
她们挤攘成一团,虽然粉墙遮挡了所有视线,大家还是伸长脖颈张望,带着惊弓之鸟的惶惶无措。
虽然看不到,院里的人也知道,街上的人应是人山人海,声势浩大,许多人一齐喊着口号,不时还能从墙头看见高举的写着各色标语的宣传旗,有人用石头包了宣传单丢进来,骇了人一跳,即使离人群有一段距离,人群还是猛地退开一个缺口。
过了一会儿,确定没有石头再被扔进来,燕台第一个上前捡起石头,她拆开石头外的纸,捋平一看,转身面向众人,道:“学生游行。”
英生狐疑:“燕台,你识字?”
燕台不慌不忙:“朝云教了我一点。”
这两个人成天扎堆,朝云教燕台识字似乎也没什么问题,大家一听纷纷恍然。
燕台假意作看不懂其他字的样子,将纸塞给和兰香一道上前来的朝云,凤仙白着脸跟上来,燕台低声道:“上面说要保护女界同胞,反抗洋人,游行是呼吁联合起来向政府施压,必然是发生了大事。但没有报纸,不知道什么意思。”
三人面面相觑。凤仙走得慢,等她到了,燕台已经说完了,自然什么也不了解,懵懵懂懂地问:“外面怎么了?是不是军队?”
凤仙最近视力不太好,走过来时地上有颗小石头,没看见,被绊了一个趔趄。燕台赶紧上前扶住她,之前凤仙一直看不出病态,可现在却十分明显,整张脸都白得渗人,晚上看不出什么,白天在阳光下一站,像一具死尸。
燕台扶住对方的臂膀,凤仙整个身子依偎在她身上,她这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她有多瘦,轻得像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
这具躯体勾起燕台许多不好的回忆,秋桂和月眉躺在床上的瘦削模样又浮现在她眼前,就像黑白无常,追魂索命,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让她不得安生。
拂过心上的阴影,燕台看了眼兰香为不可查的摇头弧度,扬起笑:“不过是学生游行罢了,学生天天游行,关我们什么事?你别老瞎担心,好好养身体吧,自己瘦成什么样了……”絮絮叨叨地把凤仙往屋子里扶。
老巫婆的这处院子虽然离窑子很近,但却并不在红灯区的平康街,而是坐落在民居丛中,附近还有好几所学校,沿着大道走去可以达到北城剧院等等热闹繁华的地方。
游行和宣传自然是越热闹的地方效果越好,是以,学生游行路过这里也正常,果然,不一会儿,人声和旗子就渐行渐远,姑娘们也逐渐安静下来,不再惊恐。
燕台搀着凤仙在门边坐下,听着渐渐远去的学生们的队伍所传来的朝气蓬勃的愤怒呐喊,心中不禁产生了讽刺和荒凉之感。
这个国家最富有活力和生机的人群之一,每次发生,都要路过最麻木的、死气沉沉的坟墓,若真有命运,那这便是最荒诞、最啼笑皆非的一幕。
地底的死尸看见热血的青年,会产生什么想法呢?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却遥远得像分处于无垠宇宙两端的星球,哪怕都光都难以逾越距离的天堑。他们纷纷在背道而驰的道路上一刻不停、奋不顾身,浑然不知地撕扯出两幅截然相反的画卷,永夜和黎明同时存在于这片土地。
想到这儿,方才自己说过的话言犹在耳,她自嘲一笑,现在,她也是这坟墓中的一根酥腐的骨头,蝇营狗苟,委屈窃生。
头上一重,燕台愕然。
凤仙神色柔和地揉了揉燕台的脑袋:“别难过了。”
燕台赶忙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笑:“我难过什么呀?你别胡思乱想啦!”
凤仙捧起她的脸,盯着她的双眼,认真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燕台笑嘻嘻:“你这么神……”
“你在想那些学生!你想去干他们现在正在干的事!燕台!你和那些学生一样!”
燕台呆呆地看着凤仙漂亮的脸蛋,她说的话在燕台心上晃动。
她二人正僵持着,小梅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跑来。
“大家都回去吧,”她招呼,“是学生游行,他们现在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她年纪小,小小矮矮一个,在人群里看起来都够呛,现在跑来安抚驱赶大家回去,实在是有些滑稽,有姑娘咯咯笑起来,出声问:“小梅,你什么都不说清楚就叫我们回去呀?”
小梅鼓起脸,嘟囔:“不是我叫的,是领家妈妈。”
英生笑嘻嘻地去捏她的脸:“好妹妹,你去问清楚。”
“我不去,我怕她打我。”小梅不情愿。荷叶连忙把她扯到一边。
领家料到她们被吓到后,必定不愿意不清不楚地散去,又叫了一个伙计来,讲明原委和威胁恐吓:“再不回去,就把马爷叫来,一个个都我给进局子吃牢饭去!”
妓女们被这么一吓,忙不迭散去,远远听到伙计在打骂小梅:“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养条狗都比你有用……”
不过,伙计这么一来,燕台、朝云等人也晓得了事情的原委。
今日的早报爆出,前几日有几个女学生在街上被喝醉酒的外国士兵侵犯,案子告到警察局,却被推诿敷衍。犯案士兵的国家的大使更是向政府发出警告,要求保护士兵的利益。这还不算最荒唐,最荒唐的是,政府居然还答应了!不仅答应,还即刻去大使馆请求婉商,并要求女学生向士兵道歉。
所谓滑天下之大稽,不外乎是。
此事一出,即刻引起各方关注,经由发酵,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燕台知道事情的前因后,脑子卡壳了一阵,她看向身边的朝云,向她确认真假。
朝云却一脸平淡,习以为常,兰香拍拍她的肩,好笑:“别看了,你眼珠子都快从眼眶蹦出来了,碰到政府么,向来是最荒唐的那个越可能是他们干的,都这么多年了。行了,不管我们的事。”
燕台皱眉:“那要是我们碰到呢?”
兰香:“生死由命,有些事就算你不服气也办法。”
那还逃什么跑啊?燕台心中腹诽。
不过,气愤不能当饭吃,政府这个鬼样子也不是一时两刻,全国谁不知道政府不是人呢?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学生游行,命案堆积于案,暗杀此起彼伏……普通人既然没有能力改变,就只能把这些见鬼的事当背景板,继续活咯,朝不保夕,谁有空去关心别人?
大家很快就把这事抛在脑后,吃午饭的吃午饭,休息的休息,晚上的接客比这急多了。
入了秋,又要交一道冰敬、花捐,反正领家是不会缺钱,从她手中拿个子儿比登天还难,这些东西最终还要平摊在她们身上,说不定,领家还要趁机多刮一层油。
大家绞尽脑汁,不过是为了捡些搜刮的手缝中漏出的,从自己身上圈走的油水的一两点,好好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
细碎的光从枝叶间漏下来,描绘出重重人影。
燕台百无聊赖地看着日光渐移,短暂的时日终于消磨过四分之一,到了下午。
朝云接到了信。
不是阿槿的,阿槿已经好几天没来信了,不过她向来随心所欲,几人心知肚明,都不太在意,除了兰香今日听到这事后沉默了一阵。不过,燕台向来不管人家想什么,于是没将兰香的异常放在心上,反倒是朝云特意看了兰香一眼。
朝云拆开信,信是尚香的。
片刻过后,她看完了,沉吟了一会,开口:“尚香说,她以后恐怕不能帮上什么忙了,她留了一笔钱给同华院的姑娘,已经存起来了,找阿槿就行。”
燕台和兰香对视一眼,边思考边道:“为什么?是不是……”
她话没说完,朝云却明白了未尽之意,摇了摇头,否定了燕台的想法:“不,我了解尚香,她不是这类人,况且……”朝云看了眼燕台,心道,况且她觉得对不起你。
燕台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挠挠头:“况且什么?”
朝云:“没什么。”
燕台默然,神情莫测,也不知道有没有讲朝云的话听进去。
兰香视线在燕台和信上转了两圈,脸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并且拒绝回答燕台的问题。
燕台抬头就看见她俩的笑,一时怔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受不了道:“别笑了!快说尚香到底怎么了?万一她出事怎么办?”燕台思绪发散,越猜越离谱,“说不定她被绑架了,这封是求救信呢,你看她这么反常……”
绑架一个妓女做什么?
朝云懒得搭理她这间歇性发作,干脆皱起秀眉又读了一遍信。
兰香见两人都没有办法,干脆直言自己的打算:“写封信给阿槿。”
燕台急得火烧眉毛,脑子转不过弯,没好气道:“尚香的事,写信给阿槿有什么用?阿槿难道有尚香知道尚香的事?”尚香突然撤出,对她们的逃跑计划又增加了一道不可估量的风险;又或者,她出了意外,那就更糟。无论是哪种原因,燕台都真心实意担忧。
“阿槿和尚香住得那么近,尚香出了事,阿槿能不知道吗?”兰香耐心地解释。
燕台这才转过弯来,以拳击掌:“写!现在就写!我去问万艳要纸笔!”
她们之前没有纸笔,以往和阿槿、尚香通信都是单方面的。阿槿和尚香把认为有用的事情写到信里,最多是朝云去找传信的人带口信,要是带口信的人忘了朝云的话,那就浪费了大半次传信的机会,因为后来受了朝云的帮助,兰香便托路纪华顺便搞些纸笔,再自己转交给朝云,得偷偷摸摸的,路纪华有时半月不来,就没办法,只能省着用。现在万艳被拉进来,这事就直接交给她去操心,东西放在王志元那里就行了,也不用担心被发现。
朝云看着燕台远去的背影,用探究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兰香,慢吞吞地说出她的结论:“你今天好像格外关注阿槿。”
“是。”兰香不瞒她,大方承认。
“为什么?”朝云问,兰香平日里主张拉拢一切有帮助的力量,要不然燕台就不会站在这儿和她们讨论了,但她其实是有点害怕阿槿的,有时会不着痕迹地避免提及阿槿。
这点却和阿槿相反。
燕台从阿槿的话里推断出她们关系很好的结论,其实完全是自以为是了。在她那里,和一个人相熟就代表信任,关系密切就等于爱护对方;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关系都是如此,关系密切也可以相视如寇仇。
阿槿和兰香的关系当然没有这么夸张,她们能正常和平地相处,也不厌恨对方,但要说喜欢彼此,可实在是对两人的关系溢美非常了。平心而论,说兰香“怕”阿槿是夸张了,兰香不怕阿槿,她只是怕计划外的麻烦和风险。
阿槿某种程度是个随性到了情绪化的人,而兰香生怕和这类不可控的人扯上关系,她在两人建立新的交集时,又不断地割裂原来的交集,要不然,为何阿槿之前没有明确的帮助,兰香却不急不缓,甚至不怎么往劝说阿槿这事上用功?至于阿槿对兰香,远称不上友情,她只是对每个同病相怜的人都如此,包括燕台,她帮燕台很大程度上是出于这个理由。
所以,朝云才会疑问。
面对询问,兰香讲昨夜路纪华的说的话告诉了朝云。
“你是说……”
兰香摇头:“我可没下定论,我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一想。他这个时候和我说,估摸着是我们很快就能知道消息,他提前给我提个醒。”
“杨家。”
兰香没听清:“什么?”
“我只是……”朝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讲出来,半遮半掩道,“我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能。具体情况,要阿槿自己或者她同意了才能说,或者我们从别人那听到消息。”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不写信?”
“我不写,”兰香耸耸肩,“阿槿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我贸贸然写了,只怕只会招她厌烦,而且,路纪华自己也知道这个主意馊。”
“所以你就让燕台写?”朝云说,但她没有阻止。
兰香又露出那种温柔的笑意:“燕台讨人喜欢。”
朝云想了想,摇头。
兰香:“……你不怕她看见。”
朝云平静地瞥了她一眼。反正没谁敢拿朝云怎么样。
“也不知道她那边回事,两个人都出了问题,”天边泛出灿烂的红色,日轮开始西斜,霞光映在兰香的眼瞳中,波光粼粼,胭脂般地晕在脸颊上,“不过,阿槿应该会解决尚香那边的事。”兰香虽然不想和阿槿扯上麻烦,但不得不承认她的难缠和能力。
朝云却摇摇头,她背着夕阳,残红为她渡上一层鲜艳柔和的金光,倒显得她的皮肤愈发雪白。养眼是养眼,可她说出的话却让兰香大吃一惊:“不行,尚香这回估计深陷泥潭,救不了她了。”
“尚香救她?”兰香微愕,“你没搞错吧?”
“倒也不是真的去帮些什么,”朝云说,她秀致的眉眼在金辉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点冷酷,“只是,阿槿并不是个坚定的人,她也没有足够毅力,她等待着别人去救她。”
兰香只觉得荒诞,她甚至笑了起来,这和她、和许多人的认知完全相反,阿槿一直是个任性妄为、游戏人间的人,像来只有她心血来潮地帮人或者拒绝别人。
“这也太……”
“兰香,如果她真的那么强大,她就不是如今这样了。你不能不承认,她现在的处境,都是因为她的选择,而她的选择,大多是妥协。”朝云冷静认真道,她是眼神就像一把厉剑,要将人心戳破。
更糟糕的是,兰香没办法反驳她。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事实可依,而兰香所想到的每一个佐证都是在为朝云的话做注脚。况且,此处,没有人比阿槿更有资格、也更能评判阿槿。
朝云了解阿槿。不是浮于表面、只知其然,而是真正的了解。
如果朝云说的是真的,那未免太可怕,她们所以为的依仗不过是空中阁楼,还是纸糊的幻影。
“我就怕,事情的某些部分正朝着不可逆的方向崩坏。”自从听了兰香的想法,朝云眉间的褶皱就没有平过。
“再等一阵子,”兰香勉强驱使着头脑转动,“也许,我们马上就有答案了。”
朝云没有异议。
除了等待,她们已经没有别的事能做了。
老天似乎感应到了她们的内心,这个答案,很快就来了。
来得猝不及防。
答案清楚明白地在傍晚,她们去窑子的途中,从报童的吆喝声中揭开了。
没有任何修饰,简直可以夸赞一句返璞归真。
一则讣告。
一则占据报纸头版的讣告。
杨斯善死了。
——
第五十二章·完
『 作者有话说 』
    生死时速,冲!

    杨斯善终于出场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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