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嚼着没有任何新意的食物,她的味觉已经失去本来的用处了。她挥开一直在空中窥伺的蚊子,两只眼穿过重重人影和飞虫,准确无误地钉在四喜身上。
四喜不对劲。
她已经观察四喜好几天了。本来,燕台不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的性子,这通常是朝云扮演的角色。但是,自打定下计划,燕台就像那只溪边饮水的鹿,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警觉。
四喜这几天经常魂不守舍,愣愣地出神,别人说话都听不见。昨天在老巫婆院子里,上次骚扰过她的茶房伙计目光露骨地看着姑娘们有一段时间了,她竟然没发作,实在不符合她往日里泼辣的作风。毫不客气地说,四喜昨日没发作,就好比老巫婆宣布不盘剥妓女了——太阳打西边出来。
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事,但愿不要对她们的计划有影响。
燕台心中想过主动出击,去试她一试;但又碍于情况不明,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泄露了她们私下搞的“团团伙伙”倒也罢了,就怕四喜是个小红第二,或者和老巫婆有利益纠葛,毕竟外人看起来,她们这个作案团伙实在是很难翻出老巫婆的五指山。
不过,她自以为视线隐蔽,却防不住有个爱盯着她看的荷叶。燕台一收回视线,就瞧见荷叶正露出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她:“你在偷看谁?”她小声地问,估计乡下的草台班子看多了,一脸兴奋,大有燕台说出名字,她就跟着一块监视的意思。
燕台瞬间头疼,她从自己的窝头上掰下来一小片塞进荷叶嘴里,没好气地敷衍:“吃你的吧。”
正闹着,朝云从外面回来了。她脸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什么,但燕台猜她是兰香那回来的。昨天接到阿槿的信,燕台说了遍报纸裁页上杀人犯身亡的消息,兰香和朝云就齐齐变色,朝云还匆匆走了,直到晚上开张时,燕台才再见到她,今早回来时,她也不曾见到朝云的影子。
她在燕台身旁坐下。燕台低声问:“怎么样?查到了吗?”
朝云默了默,迟疑道:“现在情况比较复杂……”她拿起可怜的午饭,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
晃了晃破碗里浅浅的井水,燕台没说话,井水将碗底放大了,哪怕一条裂缝,一颗斑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一尾光斑化成的鱼在这一小寸天地中游荡。“是丹霜的事吧?”她笃定,“你去问尚香了?”
朝云愣了一下,又很快地点点头,她似乎没想到燕台这么快就猜了出来,也可能她和兰香商量过,决定不把这件事告诉燕台。
燕台耸耸肩,这实在太好猜了,窑子外,能和同华院扯上关系的女人,就那么几个。那个女人死在城北张家胡同的住所内,阿槿她们的住处可不在城北,除了她们,就只剩下逃出去的丹霜了。燕台确定朝云和兰香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狗血亲戚关系,除了这几个女人,再没有哪个能让她们二人一齐失态了。
“是她吗?她怎样了?”燕台问。
朝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带着点不以为然道:“我就说兰香太小看你了。”
“哈?”燕台跟不上她的节奏。
朝云居然做了个撇嘴的动作,在燕台一副被吓到的表情下,说:“兰香怕你听了会胆怯,不想逃了。”
“……”兰香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燕台心中一阵汗颜,她甚至觉得,兰香在某些方面太了解她了,朝云也一样,只不过,两个人了解的方面都不同,所以即使都是针对她,也经常得出相冲突的结论。
对于朝云来说,今天的废话份额已经超标了,她直捣主题:“不知道。”
“……什么意思?”
“尚香最近……她也无暇分身。”朝云停顿了一下,“不过……还是得做最坏的打算。”
燕台明白了:“兰香选择不告诉其他人?你呢?”
“把最坏的消息说出来,”朝云快速得解决了食之无味的午饭,“想退出的趁早退出。”
燕台忙摇头:“你这就是添乱,算了,你什么都别说。”
朝云又开始不理人,恢复了素日的高高在上。
万幸,丹霜这边虽一团乱麻,万艳却进展喜人,午饭过后就来找燕台。燕台以为,经过英生的前车之鉴,万艳和王志元怎么也得拖一拖。就这两天,万艳表个是否入伙的决心就很不错了,哪想到连王志元的答复也一并带来了,简直进展神速,兰香的思想工作做得相当出色。
这位大哥表示愿意试一试。当然,他要是临了觉得风险太大,可以改变主意,不过要提前说,不然双方起些冲突,谁都料不到结果。
至于答应的原因呢,肯定不是拜倒于万艳的美貌,要论美貌,谁能比得上朝云呢?
他的原因和阿槿差不多,大概就是,老巫婆吃瘪,他们就开心,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自己和家人受的苦泰半都源自这个巫婆。当然,这位王志元要比阿槿更绝一点,他还有户籍这个现实问题,对他来说,最好是老巫婆死了,那他就算不转户籍,也无人辖制得了他。
基于上述原因,加上万艳的劝说,又有回转的余地,王志元自然不会拒绝。
燕台很怀疑王志元这小子发现事情一旦不成后,会立刻丢出一个摘干净自己的理由,再把她们卖了。
这些顾虑自然不好再万艳面前说,但燕台疑心万艳看出来了,也是不好当面说,而是借兰香的口告诉她:“出去本来就难,有愿意帮忙的人,能用一个是一个,万艳也不相信王志元,但大家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燕台长叹,确实,有愿意伸出援手的就不错了,能借一份力是一份,谁愿意与虎谋皮、虚与委蛇呢?这不是没办法么?这不是正因为走到绝路了才要逃出去么?
真烦。
她“啧”了一声,静静听了一会儿蝉声:“最近没见凤仙姐姐出来?”
兰香似乎不愿意多提此事:“她眼睛不舒服,许是吃的少了,最近老是头昏,看不清路,自然不瞎转了。”她说了几句,又转了话题,“英生没事,昨晚就放回来了。”
丹霜杀人的事如同一根刺扎在老巫婆心上,她短时间内不敢把妓女们硬逼着往死路上走,因为她们现在知道一个妓女也可以拿起武器,何况英生资历老,老巫婆于是就只骂了她几句就放回来,骂完后还说了几句好话,打个巴掌给个糖。
燕台伸长脖子往屋里瞧,看见英生正坐在里头,心下于是放心了些。
阿槿去同华院交完钱回来,一进门,门房赶紧迎上来赔笑:“阿槿小姐,您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谁来了?”她问。
门房:“柳处长来了,正等着您呢。”
阿槿皱眉:“他有毛病?大白天不上班?来干什么?”
门房连忙道:“小姐小声些,柳处长今天挂了病假,许是身子不爽利。”
现在的共和政府人浮于事人尽皆知,不去上班的长官或者挂名的公务员比比皆是,时局正乱,人人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炸弹就从头上落下来了,谁还有心思做事?逃事几乎都算政府人员的必备本领了。
阿槿当然晓得,她本人就是靠着这些人过活的,可她这几日心情就没好过,尤其是昨天和刘治交谈后,愈发恶劣。柳觉新升了官后日日宿在她这里,失魂落魄,阿槿哄了一次两次只觉得没意思。左右亲妹妹是他们家里决定送出去的,人人有份。劝来劝去,也不过是些“柳小姐一定会理解家人的”“她不恨你”的空话,一听就假,柳觉颖被送出去前都跑到阿槿这里求救了,再说小姑娘对家人毫无芥蒂,好不虚伪。
自然,这里头还有一点她本人的经历的影响。
柳小姐的遭遇,不得不让阿槿想起自己曾经的遭遇。
柳处长怎么也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可惜这位青年才俊是少有的此年岁还未成家的男人,他自己心情不好,更不想夜里孤栖独宿,只想从温柔乡里寻点安慰,思来想去,自是风尘女子最善解人意,于是在这里流连花丛。
他自己做的决定,却天天来阿槿这哭。难免让阿槿厌烦,可她看着再光鲜,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于是只好心中勉励自己:“有钱不赚王八蛋,白来的钱,怎么都得弯腰捡一捡。”
她于是冷笑:“小孔,还叫柳处长?人家早升官了。”
阿槿又问:“他在干嘛呢?”
“他和陈太太、廖经理在楼上组了牌局,让您也过去玩一把。”
生病还打什么牌?阿槿懒得揭穿他们:“三个人打了两个小时?”
小孔摆摆手:“还有廖经理的夫人,不过廖夫人一个小时前走了,周老爷听说也去玩了一局,陈太太还把陆太太和陆小姐陆少爷叫来了……现在几个人正玩着呢。”
这都什么和什么……
“尚香也在?”
“没有,尚香小姐不晓得怎么玩,周老爷教了她一局就让她回去休息了。”真要论起来,她们这些妓女都得跟着领家姓张,小孔晓得很多人不乐意用领家的姓,就故意这样叫。
阿槿总算松了口气。
她刚要上楼,想起什么,又退下来,问:“上边烧鸦片了?”
小孔点点头,笑:“告诉小姐也无妨,小人亲自给周老爷烧的。”
阿槿挑眉,打量他一阵子,似笑非笑:“不会在我房里吧?”
“不是呢,”他笑着往前凑,着意说柳觉新的好话,“陈太太原来想的呀,可是柳司长怕糟蹋了小姐的屋子,特意去了四楼的空屋子。”
阿槿点点头,懒得再搭理他。四楼的屋子本来就是开宴会和玩闹用的,还有间棋牌室,打牌不去那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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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