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华院发生一件大事。
守门的伙计被妓女买通,答应帮她们逃出去。万幸,这件事及时地被茶房发现,而茶房的伙计又迅速将此事报告给领家妈妈,一桩即将发生的灾祸被阻止,同华院幸免于难。
燕台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心情复杂,只剩下一句脏话,不知该骂还是不该骂。
谁跟你来的万幸?
当事人自然就是英生和除开王志元的另一个守门的伙计。这件操蛋的事,让燕台一整天心情晦暗,看见茶房的伙计耀武扬威地从自己面前走过,还抛给自己一个得意洋洋、不知道什么意思的眼神,燕台都想往他脸上呸一口。
但是她不能,这是最恶心的一点。逃走的事短期内见不到影子,她还得冲他笑,省得他以后给自己下绊子。
她一笑,对方倒像受到什么鼓励,更加起劲,燕台懒得搭理他,干脆转身走了,不去看他,眼不见为净。
春花拍拍她的肩,神色却有些萎靡不振,说到底,英生计划的失败,对她们是个不小的打击。燕台反而要好些,就是担心英生受罚太重,于她而言,英生的提案本就不在计划内,成功了是意外之喜、减轻负担,不成功也没亏,只是到时候多带几个人。毕竟,无论是她自己的目标,还是和兰香的合作,都让她不能半路脱逃,兰香不会让她半路走,也不会帮她把剩下的人带出去,朝云也不会。
朝云神情平静,在别人眼里,她似乎永远都是这个表情,燕台看向她,也看不出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如果她能出去,朝云或许愿意跟着她的安排走,偶尔还能提供些帮助;可若不是燕台的安排,她也不会再在这些事上使力。
就算不管别人,朝云还是要管的。燕台想。
老巫婆这次没有在众人面前罚英生,也许是因为英生是老人了,她觉得怀柔政策更有用。她把王志元叫来了。
守后门的一共就两个人,一个是放水暴露被老巫婆打发走的当事人,另一个就是王志元。
王志元来了。
这还是燕台第一次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他,没有了昏暗不清的光线瞎加的黑暗滤镜,此人竟然生得白白净净,有几分清静的意思在,和其他伙计完全不是同一个世界。
燕台大惊。妓院向来害怕妓女热客,对长得好看的男人甚至女人严防死守,也不管是不是嫖客,哪怕是妓院里的伙计,生怕引得妓女倒贴,有人吃花台。
吃花台又叫靠人的,大抵就是一人长得很漂亮或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妓女于是热客,拿自己的钱补贴对方,让妓院老板吃亏,之前就有漂亮的男学生把家里带来的钱败光了,交不起学费,靠熟识的妓女过日子。
有此危害的,不仅仅是嫖客,妓院里的长得好看的伙计同妓女勾搭到一起更麻烦,能惹出一连串的事。正因害怕这个,妓院里的伙计长相上大多也是些歪瓜裂枣,毕竟又不是人贩子和拆白党,靠着脸去骗人骗钱。
“老……她竟敢留他?”燕台震惊。
正巧老巫婆又在那叮嘱王志元,说自己只信得过他,让他好好盯着新派去轮班的伙计。燕台在一旁听着,复杂心绪不知该作何解,心道,还“只信得过他”?拜托,被你赶走的那位是放水,你这位好……好伙计怕就是放海了,人家早八百年就和你手底下的姑娘勾搭在一起了。但这话也不好说,说到底,从这点获益最多的还是她们,燕台此时再和朝云吐槽,难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于是,她只好张了张口,半晌,才蹦出一句:“她还真放心这个姓王的。”
说是这么说,燕台甚至都开始怀疑王志元是不是老巫婆亲儿子了,也可能像老巫婆那个姘头一样,有什么不正当关系。虽然两人年纪差得挺大,但也不是不可能,妓院里这样的是屡见不鲜,更何况,老巫婆那个姘头也是个年轻人。
燕台这边胡思乱想,那处的王志元突然扫了一眼门外的妓女和伙计,又毫无留恋地收回,继续听老巫婆讲话去了。
春花:“他干嘛?怪吓人的。”
燕台心中一动,和朝云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向身后,果然,万艳来了。
万艳应该是听到了燕台的话,明白燕台的疑问,上前一步,在两人耳边小声说:“他母亲是老巫婆手下一个叫牡丹的妓女。”
“很早之前的头牌。”朝云补充。
万艳点点头。也不知道昨天回去后,兰香是怎么和她解释的,她脸色没有任何不豫,可也没有别的,还是和平常一样,不咸不淡,眼睛总是带着点出神,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的缥缈。燕台最烦这种时候,太难搞了。
老巫婆还在叮嘱王志元,也许是因为刚才讲话的内容,她没有认为对方看向门外的一眼有什么问题。
燕台继续看着里面,一边摸着下巴,一边靠向万艳把刚才自己的想法说了。
“不太可能。他对妈妈可不怎么喜欢,说是讨厌还差不多,只是没地方去,只能在她手底下干活。”万艳摇头,这些东西她是听王志元说的,又向兰香求证过,朝云也不太了解,她给她们解释,“他亲妈怀着八九个月,妈妈一棍子下去,没打下来,早产了。”
“他爹是个浪迹风月场的常客,早就有了家室,不想要他,给了点钱帮他解决户籍,算是断了父子情分。”
燕台奇怪:“户籍解决了,那为什么还是他只能在老巫婆手下做事?”
万艳神色黯然,没来得及说话。倒是朝云听到这儿心思一绕,就猜了个七八,她冷笑一声:“这有什么不懂的?咱们的好妈妈把钱贪了。”
朝云曾几何时会说些表现语气或者心情的词汇?更何况今天这有一整句话?燕台心里惊讶,偷瞄了眼朝云的脸色,若有所思。
朝云怕是也遇到过类似的事。
万艳没说这事,反而道:“之前的妓女赎身的钱,也尽都被她套了,她却不承认,有人一头撞死了。”末了,她补了句,“之前的曲云就已经被她骗过一次钱了。”
竟是这样。燕台光晓得曲云因秋桂的死引动情绪,受不了妓院,绝望自杀,却不知道里面还有这般原委。
“前几日我听见有人谈论报纸上的杀人犯。”燕台笑了笑,其余二人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何提起毫无关系的事,燕台的笑容显出几分凄凉和郁愤,“那个人杀了五六个人,所以被警察局和报纸特别关照。可这些妓院老板,又何止杀了五六个人呢?”
可他们却能从容地活在阳光下,用妓女血肉堆出来的钱去享乐行贿,而国家不仅不禁止,反而大加鼓励,乐享其成。
其他两人也都想到这点,俱沉默下来。
天阴沉沉的,院子里的姑娘们心怀忐忑,她们的前路会如何?
“她敢用这样一个人,不怕被咬着手吗?”半晌,燕台开口问,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咱们这位妈妈,可谁也不信,她只是信自己拿捏人的手段罢了。”兰香清越的声音从远至近,她走到她们身边,“王志元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只要有把柄捏在她手上。”她停了一会儿,媚眼里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也不知是夸是讽:“她可是自信得很。”话音未落,她侧首冲她们微微一笑。
万艳看见她来,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这点也和平常一模一样,实在看不出深浅。
燕台简直要把头发挠乱,但理智逼迫她停下,她向兰香投以眼神询问,兰香眨眨眼,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朝云事不关己,燕台看着简直想连她一块骂。
过了一会儿,老巫婆叫了英生,一旁紧张兮兮的春花松开英生的手,焦急地在原地小幅度地踱步。王志元走出来,站在朝妓女乱发射眼神的茶房伙计左侧,挡住了他对姑娘们的眼神骚扰,燕台简直要给他鼓掌。
接下来,王志元和万艳没有丝毫的眼神交流,就像两个陌生人,谁也想不到后门半夜幽会的人是他们。
看得燕台十分佩服,她站在这儿都快提他们两个紧张得冒汗了,结果两个当事人没事人似的。朝云面无表情地往她后背拍了一巴掌,叫她别再瞎想。
不一会儿,老巫婆就让她们散去了。王志元一如往常,听到能离开,掉头就走。
回去的途中,兰香顺着人流快步走到燕台这边,十几个人里,也不算显眼。她笑着挽住燕台的臂膀,趁着身体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把手心里的信塞给燕台:“阿槿的。”
她们回到住处。
燕台趁着没人,赶快缩在角落里把信看了。
都是之前燕台问她的事,比如兰香刚来的时候的花魁是谁,又比如其他妓女的过往,阿槿还在里面写了一些自己听到的信息和自己能够提供帮助的地方,还问燕台何时告诉她出逃的计划。
燕台一路看下去,在信纸末尾倒数的一行字停顿了一会儿,寥寥数语,“柳觉颖被家里送给了外国人,柳处长升官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柳觉颖就是柳小姐,那个说下次请她坐汽车的柳小姐,那个说家人很疼爱她的柳小姐。
日影晕眩,燕台眨眨眼,秋桂苍白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出来,瞬息间,又换成柳小姐白净的脸庞。发了一阵呆,门外的响动吵醒了她,她匆匆扫了眼信末的字,把信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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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