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问出那个问题后,很明显地看出万艳沉默了一下。万艳红唇微张,复又闭上,反反复复,眉心一直没平过。燕台没有催促,她瞟了眼身边的人,实在不行,她还可以问朝云。
半晌,万艳似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她没有像朝云那样,一两句话把事情撂清楚,而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讲,似乎在组织语言和心情。
月眉病了。
病得很重,她全身上下热得像炭炉,要把自己烧死。
这不太妙。万艳想。她和月眉是同乡,不久前,一道被卖进这吃人的地方,如今身陷囹圄,正是举目无亲的时节,屋漏偏逢连夜雨,月眉又病了。
月眉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万艳伸手去探她的额头,绵绵不绝的滚烫。
她们向来睡在窑子的厢房,白天回领家妈妈的院子。这屋子里屋的大通铺自然不是为她们准备的,而是从前留下来的,破是破了点,现下却显出好处,让病人有床可躺,不然就得和鼠蚁作伴,不注意得被老鼠咬下几块肉来。
万艳端着碗,往病人身上洒水降温,她找不到帕子,也没有其他财产,只能用笨办法了。
月眉脸烧得通红,额上尽是汗,冷水撒上去,不一会儿就温了。
她已经一连病了好几天,高温不降,令万艳束手无策。
屋子其他尚不熟悉的姑娘也都伸出援手,却纷纷铩羽而归,无功而返。
叫兰香的长得很和气的方脸姑娘安慰她说:“不要担心,朝云会治病的,让她来看一看,兴许就好了。”
万艳想起隔壁那位姑娘漂亮的脸,将信将疑,想到对方路过时冷冰冰的眼神和从来不搭理人的性子,摇了摇头:“得她愿意来才行,可我和月眉都不认识她。”
兰香听了这话,笑意盈盈:“她会来的。”
万艳不信,可兰香好心,她就没有出言反驳。
让万艳没想到的是,朝云真的来了。准确来说,她一听见有人生病,二话没说就来了。
朝云跟着兰香、万艳进门时,曲云正在照顾月眉,她看见进门的人里有朝云,先松了口气,就起身让开月眉身前的位置。朝云二话没说坐下来,看都没看别人一眼,只将关注全都给予了床上的病人。摸了摸额头的温度,她掀开她的眼皮,又看了月眉的口腔和舌苔,捣鼓了一阵才停下。
她一停,兰香忙递上不知道从哪里拿来的纸和炭条,万艳无暇顾及人家平日里是不是藏了钱,只盯着月眉和朝云。
朝云仍不开口,夺过纸笔就写,写完后,她才说了今天来这儿后的第一句话:“这是药方。”她的声音和万艳想的完全不同,却和她本人很相配,冷冰冰的。
“啊?”万艳愣住,可她对上朝云投过来的视线,口舌也一并被冻住了。
一旁的兰香连忙开口:“过几天我就想办法抓药。”
“还差两味。”朝云说,“不能等。”
“这……”兰香犹豫了。万艳后来曾经问过她,当时的主意是什么,兰香直言是托相熟的客人带来。鉴于这是几年前的事,燕台算了算时间,觉得兰香当时说的“熟客”,十有八九是路纪华或者燕台认识的那个大夫。
回到当时,万艳听了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判了死刑。
就像后来的燕台,对当时的万艳来说,“出去”是个遥远的词,希望渺茫。她对资历久的妓女,如兰香说的话无法理解。托熟客带?怎么判断谁能够信任呢?万一被背叛了又该怎么办?
更遑论要明晚(朝云临走前说的最后期限)前带进来了。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该如何带进来呢?被发现又怎么办……这似乎是刚受过背叛或者所有初出茅庐的新人都会问的问题。当“所有人都能信任”的童话被打破后,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所适从就暴露出来,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转。
简而言之,万艳头脑一片空白,她毫无章法。
所以,晚上,当她找了个理由甩开监视她的人跑去后院时,心砰砰地跳,在夜里格外清楚。晚风拍在她脸上,她的身体里像是生出另外一个人,支撑着她做出一切决断,从众目睽睽下面不改色地扯谎脱身,来到一个她从来没有定下的目的地,而她自己在空中冷眼旁观。
刚踏足后院,她就后悔了,空无一人的漆黑包裹住她,万艳恍然回神,她终于想起自己如今举目无亲。
“回去吧,我独木难支。”她想,“月眉会理解自己的,我不是无缘无故放弃她。”这样想着,她的心陡然轻松下来,她从听到后院有一个门后,就不管不顾带着身体一路狂奔到这儿的,沉重的心。
她努力过了。
可她的脚一动不动。
好像灌了铅,或者它一直长在这儿,在万艳不知道的时候生了根。
月眉烧红的脸浮现在她眼前。万艳想起朝云的话:“不能等。”
不能等。
在多年前那个无风无月,没人看到的夜里,万艳做出了选择。
“所以……”燕台支着下颚,“那天守后门的是王志元。”
万艳点头。
“我不管不顾,他也许是被我惊到了,毕竟我当时刚来不久,不像老人们浸淫风月场许久,早就不在意了。”
“啊……”燕台这才反应过来万艳当时出去是用什么换来的,她立刻闭了嘴,哪怕当妓女再久,那也不是什么好回忆,尤其是今昔对比下。
万艳倒是没那么在意,见了燕台的反应,反而冲她友善一笑:“没关系,说起来这是还是我自己选择的。他当时只答应帮我去买药,并没有应下我的提议,还是我后来为了保险,才和他做的。”
结果燕台也不必多问,月眉最后肯定是吃上了药,好了,不然燕台也见不到她了。也可能当时的大病留下了隐患,不然,月眉大概也不会这突然被夺去性命,当时她等到了药,却没等到第二次,燕台想到这,心里不觉有几分黯然。她抬头看了眼万艳,见对方虽然表面平静,眼里却有血丝,就料定对方的心情和自己是一样的。
此时不趁热打铁,更待何时?
“我想求你帮个忙。”燕台盯着万艳的眼睛,诚恳地说。
万艳:“你先说说吧。”她知道燕台此时要说的必然是大事,就算不是大事,也是难办的事,但她没有把话说死。大多数人面对燕台的请求,通常都乐于帮忙。
“我想让王志元把我们都放出去。”燕台知道这像天方夜谭,她偷瞄了眼万艳的神情,连忙摆手,“别误会,我不是在耍你。”
看万艳的神情,显然,万艳没有相信,不过,她还是态度很好地解释:“他不会同意的,让妓女们都出去,他也要被妈妈弄死,如果实在有什么想要的,我可以去托他买回来。”
“啊,还有警察。”燕台沉吟。
万艳却摇了摇头:“不止,妈妈认识外国人,北城里,哪家妓院不认识个有钱有势的,根本开不下去。”
燕台一愣,她赶忙向朝云求助,却见朝云点了点头。这里面,居然水这么深?她转念一想,也是,毕竟是把人命的勾当做到明面,况且,北城里私妓暗娼这么多,可妓院才几家呀?没点人脉怎么开。
她想了想,咬牙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逃出去吧,”燕台不顾万艳震惊的神情,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不想有人再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死去了,就像……”她边说边看万艳的脸,顿了顿,加了一记重击:“就像月眉。”还有秋桂。她在心里轻轻补上。
这话一出,万艳神色果然震动,她低头嗫嚅:“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燕台并没有那么急,甚至,她原本就没有想要万艳立刻做出决定,不过,她还是佯装焦躁,催促:“你可要快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你已经有办法了吗?”万艳抬起头。
燕台含糊道:“嗯,你也不用担心王志元,我有办法让老巫婆不追究他。”损失大了,就没空追究了,对吧?
当然,这话不能对万艳说,于是,燕台表面临风不动,让对方自己去纠结。
“我……”万艳边想边说,“我后日晚上前给你答复。”
好,已经很快了。燕台心想。她本来是预留了一周左右的。
不过,根据万艳的反应,燕台判断出兰香并没有把自己要逃跑的计划和万艳说过。
这点倒是让燕台很惊讶,她一直以为万艳算是兰香的人,起码她们是一伙的。结果,兰香却半点都没和万艳说,连同透露给英生的,恐怕都比告诉万艳的多。她好像默认燕台会把万艳打包带走一样。
拜托,虽然燕台是想把所有人都带出去,可也不想增加工作好不好?自己的人自己不带!她在心中腹诽一阵。
不过,从这点来看,她俩的关系也是一般般,也许兰香只是因为有利可图才和万艳亲近,这绝对是她能干出来的事,也难怪她能和路纪华混到一块儿。
也不怪燕台这样想,毕竟,她实在想不明白兰香划定范围的标准是什么,丹霜都能和她算一伙,万艳这个她天天说话的人居然不算?
总之,两天时间已经算很短了,人在越短时间内做出判断越容易顾此失彼或者被迫决定,只要这两天给万艳加加压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威胁她。燕台心中玩笑,当然这事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干。
思想工作就让兰香去做咯,管她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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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