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忌讳多多,这个不给说那个不吉利,要一直在伙计和跟妈刀子似的眼神下吃饭,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这时的饭桌一般都很压抑,大家的嘴同时被人用线缝上了。燕台讨厌沉闷的气氛,每当早饭,她都拼了命地往嘴里塞水和食物,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折磨。
妓女这行当,干的不是正经生意,兴许正是因为亏心事做多了,禁忌也格外地多。
拜神拜佛自然是少不了的,燕台之前在老巫婆平常折磨勒索妓女的堂屋里发现另一尊神牌。老巫婆当时正忙着从她身上搜钱,压根就没注意到她的异样,燕台也乐得不声张。等到逃离那间漆黑的屋子,她才从朝云口里问出来,那是管仲。
妓院的人都认为管仲是妓女行业的祖师爷,平日里求神拜佛都是先拜管仲,只是老巫婆特别信佛,窑子和住所都有佛像,加上那时候还没有什么需要祭拜的事,燕台又不信神神鬼鬼,这才没注意到。
燕台明白来龙去脉后,也是惊叹,只觉得长知识了。
念什么来什么,不久后,她就见识到了。
四喜有段时日接客少,还碰上了“窑皮”,老巫婆便让她“燎窑皮”。说完并没有马上开始,而是去准备了,燕台还记得,当日好大的架势,让她这个最喜欢凑热闹的人惊了一惊。
四喜先给管仲的神牌叩头烧香,虽然谁也不知道管仲他老爷子到底是不是真的祖师爷,但大家都无比认真,整个场合,没人说话,燕台也跟着不敢说。
将线香插进神牌前的祭祀用的小鼎后,姑娘拿着小棍敲尿盆,平日大胆泼辣的脸上全是肃穆恭敬,边敲边说:“祖师爷爷在上,保佑孩儿生意。”
青烟袅袅弥散,院子里的人脸有些模糊。
在神牌前拜了一阵子,比燕台预计得短,也是毕竟是做黑心生意的,再大也不过是利,难有什么虔诚,最多是畏惧罢。
四喜出门,买了许多小孩爱吃的零食给一个家在附近的小孩,又和对方的母亲商讨了一阵,才抱了小孩去了窑子,四喜让她在自己的厢房的床上蹦蹦跳跳,说是“踩屋子”。
这个部分进行了许久,等到这个环节结束,她们把小孩送回去。燕台以为整个祭祀已经结束了,没成想,老巫婆居然说:“还有屋子没燎。”众人又一起散开,四喜拿着前一天准备的黄纸,点着,在桌子底下和床底下燎晃,等到黄纸烧成灰了,才终于完成全部过程。
屋外的太阳被斜出的檐角遮蔽了,屋里的火就显得比屋外的太阳还亮。朝云说此举可以驱邪却祟,旁观完整个过程的燕台却只觉得荒谬,她是一点儿不信这种事物能有用,可抬头一看,包括朝云和兰香在内,大家都是深信不疑的模样,燕台就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总之,这让人目不暇接的跳大神手法,到底还是有些心理安慰的作用。北城尚且如此,就不要说全国的迷信和瞎信的程度和多如牛毛的忌讳了。
燕台看看床下和桌下的两堆积灰,再想想后世中国人们的景况,不得不感叹先辈们的牺牲和努力。
这个时代迷信之重,可见一斑。
接客或是吃饭,都有一堆的遵守事项。燕台都习惯了。所幸,清晨的忌讳是从刚睁眼持续到早饭前的,她速战速决就好了。
而荷叶来了后,一开始苦于没有同龄人,而燕台这个看起来年龄相近的人也并不能同荷叶凑到一块儿去。于是,她只好找小梅。两个全妓院年龄最小的孩子,每天吃饭时就坐在高空下踽踽私语。
伙计一开始还不准,后来因为两个小姑娘的行为并没有犯忌讳,且老巫婆懒得管,底下的人也就依样学样,随她们去了。
荷叶横眉冷对手中发臭的窝头,用牙齿撕咬,就像在撕咬领家妈妈的血肉。
现在,在她幼小的心灵里,领家已经跻身她心中坏人排行榜的第一了,把之前村里那个故意逼自己姐姐嫁给他的恶棍给挤下去了。
“恶棍?”燕台好奇,听到声音,小梅悄悄抬起头。
荷叶重重点头:“对!恶棍!他看上了我姐姐,叫人堵着我家,非要我姐姐嫁给他。”
燕台毫无社会经验地说:“那就让他堵着呗。”
“那怎么行?”
小梅和荷叶异口同声地驳斥这位缺乏常识、十分不靠谱的姐姐。
小梅对一脸惊愕的燕台认真道:“这可是大事。”
路过的四喜挑挑眉,帮小梅解释:“被这样堵着,以后一家人还有家里女孩儿在当地的名声就没了,惹得一身骚。那恶棍见到好处后估计会变本加厉,倒时候可就不止止是堵着门了,处处为难是肯定的,再阴损点,说不定还要拿农时作威胁。”
荷叶腮帮塞得鼓鼓的,讲不出话,眼睛瞪得溜圆,止不住点头,对四喜的话表示赞同。
刚想说可以找警察,又想起这已经不是她熟悉生活的和平年代了,这个时代警察的德性,简直可以说是官匪一窝。燕台闭了嘴,她立刻明白了这事的麻烦之处,不禁皱起眉来:“那你家怎么办?”
“没办法。”荷叶道。
唉。燕台心叹。
这个时代,比荷叶家惨的比比皆是。
荷叶嘟嘟嘟地喝水。恶棍诚然可恨,领家可憎一千一万倍。
尚不知多少世事的荷叶才出门不久,就接连碰上了人贩子和妓院老板,被百般搓揉折磨,心理落差实在是太大,燕台都担心她被打击得一蹶不振。
其他人都散去,小梅也起身,她要去领家妈妈那儿报道了,不然又是一阵折磨,也不知道她今天心情能不能好点。
荷叶看着地面上的蚂蚁,眼神直勾勾的。不知看了多久,她拍拍屁股后的灰,站起来,恰好有个姑娘从老巫婆的住处拐进来。
她完全没注意到荷叶,或者说她注意到了,不想理会,只一个劲儿往前走。荷叶只觉得此人身形眼熟,想了一会儿,才记起对方的名字——万艳。
对方手里似乎拿着一个小罐子般的物件,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目的光,将小孩儿的目光吸引住了。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想,可荷叶在乡间长大,才来城里不久还没来得及积攒经验就遭逢两次骗局,是以,她的知识确实很是匮乏,尤其是对城市生活的常识。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万艳手里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可荷叶却想起另一件事,她昨天晚上,似乎瞧见了万艳离开厢房,消失了好一阵。荷叶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看见万艳突然想起来。
这几日,春花和英生忙着说服后院守门人去了,一整天见不到人影,只有吃饭和傍晚开张时才能正正经经瞧上几眼。四喜最近两条也很是古怪,时怒时笑,一时从眼角泄露出喜悦,一会儿眉间又笼罩愁云。活像陷入苦恋的女高中生,燕台心想。
不过——
看着北城这几近于杀人的暑气,燕台愁眉苦脸——她想吃西瓜。
夏天除了冰块,还有除西瓜外更称职的消暑神器吗?夏日是离不开西瓜的。她前几日从住所去窑子,已经在街面上看见许多小贩在卖西瓜了,馋得她一路流口水,百般相思。
在朝云看来,此事纯属燕台痴心妄想。别说西瓜了,她们现在连饭都吃不饱,指不定哪天就死了,更别说去买西瓜。
但凡领家看见妓女们手上的钱财,没有哪次放任一只大鱼泛着金光从自己面前游走的。
朝云:“没有。”
燕台干脆耍赖:“我想吃!”
不过,朝云从来不吃她这套,遇上了几乎都是冷处理或者不说话。
但兰香会说啊。她笑说:“那你变一个不就能吃了吗。”
最近她们内廷“空虚”,闲来无事的兰香长驱直入,都突破到她们面前来了,日日来这里厮混。
虽然这句话不知道在骂谁,但兰香因为剖白和将计划大略托盘,来找朝云和燕台的次数确实增加了。
“变不出来!”燕台气呼呼地坐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生气。这份怒气甚至不是因兰香而起的。
兰香哈哈大笑,朝云也难得地分出一丝注意力。
也不知道丹霜现在怎么样了。燕台坐在一旁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伸手搭在额间,瞭望远处一层层的碧波万顷,树叶被风吹动,一浪一浪地在夏日青空下焦躁涌动。
她最近都没听报童或其他人说起那个杀人犯,估计是被抓进牢里了,或者她的消息过了时,此人早就伏法。
在烈日下坚持了一阵,还是低下头。燕台看向一旁的兰香,她还有事情问。
燕台:“兰香。”
“诶,原来还叫姐姐的,现在怎么这么叫了?”兰香顺口调戏了一句,见燕台一副严肃神情,问,“想问什么?”
燕台犹豫了一下,万艳和英生的面容同时在脑内浮现:“我想问……”
——
第四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