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细沙
夜风带来妓女和嫖客们的窃窃私语,笑声路过藏青色的夜空,留下一地碎钻。
妓女们久候在妓院门口的排排灯笼下,任凭客人灯下看美人,一一揽阅。飞蛾绕着红灯寻找入口,一旦突破心门,它就要焚毁在灼热的爱意中。燕台远离晕头转向的飞蛾,她鬓间的红花灼灼于夜色下,如同一团火焰,在黑暗中散发出潜行的信号,毫无知觉地引诱暗夜里的生灵奔涌而来。
然而,群虫未至,一朵初绽的菡萏却茫然地舒展鲜嫩的花瓣,踉跄地在网中不知所措。
她身后不远处,站着荷叶。她完全是被老巫婆逼着站在门口的。几个小时前,老巫婆就来巡窑子,最近一连串的事情到底给她增加了压力,她巡视了长得不同寻常的时间,刚才才走,离开前,提溜着荷叶的耳朵,把郁郁寡欢的小姑娘拽到门口,又喊了王志元专门盯着她,必须要她今日接着客。
荷叶前几天一直在“闹腾”。
“闹腾”是老巫婆的原话,她把妓女们的反抗统称为闹腾,对她来说,“闹腾”传出的信号就是她对娼妓们太好了,她们还有许多精力才能去做些毫无意义的麻烦事。
所以,荷叶被伙计强迫后,她先饿了荷叶两天,又抓起来打了一顿。待到对方被打怕了,趁着伤势还新,马上把人赶到窑子接客。奈何荷叶心中本就不愿,又紧张局促,昨天一客未接,就干站在厢房门口,毕竟这事哪个正经女孩会有经验?
老巫婆于是尤其看重今日,不拘接几个客人,能接到就好。她晓得,这种事,只要开了个口子,后面的一切就易如反掌了,不急于一时,往后有荷叶好受的。
毕竟她手下的哪个姑娘不是这样?
荷叶惊惶地缩在哪儿,只要有人凑近立马后退,像是只受惊的兔子,看起来十分可怜。
燕台拧着眉,她今晚已经接过几轮客了,都是卖茶,万艳也是,两人刚才又一齐被临走的老巫婆赏了几巴掌,还狠狠地拧了一把,燕台现在都泛出青紫了。她和万艳同病相怜地对视一眼,又各忙各的了。
她在纠结。
同华院有个客人尤其喜欢雏妓和新手,此人最可恶之处在于他装出一副温情脉脉的模样,骗取初入风月场、尚不知事的妓女的信任,再亲手将一切打破,他沉迷此道许久,是个衣冠禽兽。同华院现在的姑娘里,就有许多被他骗过,比如朝云和万艳,燕台刚来的那两天,他去找了秋桂,燕台也因此逃过一劫。秋桂被他骗得团团转,因此被老巫婆狠狠折磨了一顿,也是她后来一病不起的诱因。
燕台担心荷叶碰上此人。他经常闻风而来,甚至,燕台怀疑就是老巫婆给他的消息,以此一石二鸟。
“那孩子没见过,是新来的?”
身后响起有些跳脱的男声。燕台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这是荷叶。”
“二爷,”她好奇,“你既然信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为什么不怕走夜路?”
大夫:“怕啊,这不是因为要来见你么?”
你怕不是被什么妖怪俯身了吧?燕台一边心中吐槽,一边笑道:“二爷讲话真是好听,这话哄过几个姑娘啦?”
“哎呀,”他一副被拆穿的样子,“若真要论,只有你一个。”
燕台表情不变,柔情似水地攀上对方的臂膀:“我才不信!二爷哪天不是满嘴胡话?除非二爷今晚留下来陪我。”
“真的,”大夫坦然道,“这是昨天碧云院的一个姐姐教我的。”
燕台:“……”
你好逊啊!
见她哑口无言,他像是觉着十分有趣似的,哈哈大笑。
两人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偏偏还要贴在一起一块儿向厢房迈步,倒是很好地组合。
眼见着要上廊前的台阶,只听得身后一声带笑的娇叱:“死鬼!今天要是让你走了,老娘认你做爷爷!”
燕台略带蹦跳地转身,她这一动,大夫也要跟着她一块转身,他也没意见,伸着头去瞧:“哦,我记得她叫……四喜?”
四喜正拽着一个男人不给走。对方是四喜的熟客,两人与其说是争执,倒不如说是在调情。
无论看多少次,大夫还是觉得这种拉客方式有意思,虽然他也在不少窑子里找过这类的姑娘,可每次重看,都觉得大有意趣。
燕台怀疑,要不是少瓜子和板凳,此人可以立即坐在这儿看戏到天明,虽然她也对四喜拉客的手段好奇,但该演的戏还是要演,于是佯怒:“我说二爷今天怎么应都不应我一声,原来是心在别的姐妹身上了。”
抓了个正着,客人只好哄道:“哪儿的话?我这几日可是日思夜想,不是一得闲就飞到你这来了么?”
妓女却答:“我不信,除非……”她抬手,指尖勾起头发打转儿,眼波流转,勾拢人心,脸上露出似狡黠似撒娇的笑,“除非,二爷今晚留下来陪我。”
朦朦胧胧的夜灯衬得灯下的人愈发无暇。
大夫心领神会:“好燕台,你说的,我粉身碎骨也要应。”
他们这边达成一致。四喜不比他们在这儿磨蹭,她是个速战速决的性子,那头战争早已结束,四喜的厢房不在这边,两人已经朝那边的院子走去,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通道。
沟通两个院子的道路漆黑不见五指,四喜和客人看不见对方的容颜,只能感受到身边沉默的剪影,他们在暗无天日中握紧对方的手。
通过寂寞的通道,又是一片生长于黑夜的繁华。四喜和客人匆匆忙忙挂上笑,所幸没人看出他们笑容隐瞒的慌乱和警惕,谎言的味道被他们很好地掩盖。
客人搂着四喜,应付过茶房,丢下钱和过夜的指示,四喜赶忙将遮挡住外面视线的门帘放下。
四喜大声道:“二爷好一段时日没来了?”
客人:“别提了,家里出了好大的乱子,今天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过来找你了。”
四喜遂满脸笑颜:“我就说二爷是个重情重义的,不是那般薄情的读书人。家里出了什么事?”
客人边抱怨边脱衣服:“两个混账弟弟,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在铺子里乱闹,要不是我正好去铺子里办事,还不知道呢!”他言语间有些忿忿,四喜忙上前帮她脱衣服,又好生安慰了一番。
劝慰一阵后,那客人愁眉慢慢舒展,笑着搂过女人,亲了亲,手上开始不老实地乱摸:“真香,宝贝儿,可想死我了……”
在接下来,就是些没有章法的胡话和挑逗,伙计听到这儿,才放轻脚步离去。
他走后没多久,屋子里两人又搂抱了一阵,乱七八糟地说话,好半天,两人觉着屋外确实不像有人的模样,才分开。两人噤声,四喜脱了鞋子,赤着脚,慢慢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纸往外看,模模糊糊的视线里,门外似乎的确空无一人,她又走到对面墙,蹲下来,掀起为不可查的角度,确认帘子外没有脚。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四喜投到对方怀里,两人紧紧拥抱。过了许久才分开,定定端详对方憔悴的脸,相顾无言,一时心中涌上天地难容之感,相对垂泪,难以自持。
“阿诚,我担心死你了。”四喜小声地说,不见平日里半点泼辣。
“没事,没事,”阿诚从上至下抚摸着对方的单薄身体,安慰她,“什么事都没有,你别瞎担心了。”
四喜起身,疑惑:“那你弟弟?”
“我编的,骗他们。阿荣和阿俊没事。”阿诚帮她理了理碎发,定定地看她,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发狠道,“我卖了在城北的那间铺子,得了不少钱,再过段时间,就能接你出去。”
四喜大惊失色:“什么?你以后怎么办?你何必……”
不等她说完,阿诚打断她:“不只是因为你,那间铺子本来就一直在亏钱,早该卖了,再说,我平日里都是靠城南的铺子过活的,阿荣和阿俊早已自立了,不需要我养,你且宽心。”
听了这话,四喜才好受些,却还是萎靡。过了好一会儿,女人的声音响起:“我还攒了些钱,你……”
阿诚却没有接受这笔钱,他摇了摇头:“到时候咱们就不必再像现在,连说话都要躲藏了。也没人敢折磨你了。”他道。
听了这话,四喜诚然知晓领家妈妈是个难以打发、贪得无厌的人物,知晓前路艰难,满心忐忑,却还是忍不住萌发出一些奢侈、梦幻的希冀。
漆黑的屋子里,总有些缝隙会漏下光,蝼蚁从那些逃逸出光的缝隙中逃出生天。那他们为什么不能是那些获救的虫蚁中的一个呢?毕竟蝼蚁与飞尘那样不起眼,偶尔也能逃过命运的洞察。恢恢天网,也有漏网之鱼,他们只求命运偶尔闪现的仁慈,让它不自觉松松手指,漏下几粒窘困的细沙。
两人已然困极倦极,小声说了一会子话,怀着对不久后新生活的曙光、复燃的乞求,相拥着沉沉睡去。
——
第四十章·完
『 作者有话说 』
    燕台:老板,加班有提成

    大夫:ok

    燕台: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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