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点点头,她往燕台的背影一瞥,猛地瞪大了眼——燕台跟在伙计后面,右手朝下向她摆手,她微微侧过脸看荷叶,嘴唇翕动,一开一合,“不要”。她在说不要!
她侧首看向身边的“老板娘”,心生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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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提醒了她一下。”燕台辩解,习以为常地往新增的伤痕上涂药,两只粗的棍子甩下来,就算是燕台这种被揍专业户涂药时也要龇牙咧嘴。
朝云眼皮都懒得抬,一言不发地给这个死性不改的人上药。
兰香柔柔一笑:“我还当你不懂她的厉害呢,她这样小器的人,发作起来,你不死也要脱层皮。”
四喜一撩开帘子,看见朝云帮燕台擦药,燕台裸露的皮肤上满是伤痕,惊道:“你怎么触她的霉头了?”
燕台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四喜的神情从惊异慢慢变成挑眉,她冷笑:“嚯,害我白担心,你这个不怕死的还怕什么呢?”
她脾气大,燕台避之不及。四喜也许是有事要办,过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得益于燕台泛滥的善心,荷叶是接收到她提醒了,她也被老巫婆打了一顿出气。兰香应该是正巧有事来找朝云,燕台唉声叹气地回来,一进门就撞见了她,见燕台这般模样,自告奋勇地回屋子找万艳拿药,实则是想留下来看热闹。
现下,兰香正支着下颚,满脸温柔小意,可燕台不用看也知道,她那双眼睛里肯定满是戏谑,她心里正嘲笑她!
瞧见燕台气呼呼的神情,兰香不以为意:“自己做了事,还不准人家说呀?”
“我不是多管闲事,”燕台皱着眉抬手,朝云的手指按下来,她倒抽一口凉气,“嘶——我不就想着能走一个是一个嘛,再说她要是来了,我们不得多照顾一个人啊?走的时候难度还大。”
“欸——可别带上我,我说了不管别人。”
燕台:“好,是我,行了吧。”
兰香摆摆手,问:“你真这么想?”
忍着伤痕被挤压带来的疼痛,燕台点点头,她看了眼状似忍着处理伤处的朝云,心中安慰自己:她不是故意的,痛就痛点吧。
收到燕台的回复,兰香收敛起脸上随意的笑容,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燕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看不出,就收回了视线。兰香抬起头,正色道:“我不建议你这么做。你先别打断我,”她反问,“你这样做真的能让她不签契书吗?先不说她自己有没有钱,咱们妈妈就这点磋磨人的本事吗?”她并不因为全都是知道计划的人在场而松懈,兰香仍然神情如常地喊老巫婆“妈妈”,无论人前还是私下,于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这话一出,燕台就沉默了。她并不是不知道老巫婆的脾性和手段,除开哄骗,屈打亦或者奸淫……花招百出,小乞丐就是这样死的。无论是哪家妓院老板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指望着他们的善心简直是天方夜谭。燕台再清楚不过,可她无能为力,除开暗中提醒,她别无他法,至于后来的种种波折,她也有心无力。
如此种种,燕台将事情扼杀在摇篮里的想法,根本无法实现。无论她提醒多少次,姑娘们总会再一次被网捕住,最后在捕食者的毒素下渐渐放弃挣扎,成为壮大猎手的养料,化作黑泥。
制度、贫困和地位是种种奇形怪状的滥觞。真正地从源头掐灭,也许是颠覆整个大格局,然而,先不说燕台没有这个能力,就是有,又有多少无辜的幽魂命丧于革命成功前的黎明。
可若因前路崎岖艰难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人跌进地狱,燕台此心难安。于是,她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这无用的善意,寄希望于那千万分之一的成功。
燕台讲述这困境,可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只听得到人们的呼吸。
也许是过了一万年那么长,也许是才过了几秒钟,仍是兰香出言打破凝滞的空气,用的也仍是那句话:“我可不管别人。”她顿了顿,顶着大家的目光说,“我对天天想一堆想不出的事可没兴趣,我只对我们能坐到的事感兴趣,比如咱们的计划。”
兰香今天本就是来找朝云谈论计划的,只是被燕台打岔,话题一路偏走,早不知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以后绝不让燕台参与讨论!兰香心里默默道,不然,只怕再谈个三天都谈不上正事。
那个引得燕台觊觎良久、且不惜耍赖也要套到的计划,被兰香用十分平淡的口吻讲出来了,其实说来也简单,一个词概括足以。
外局。
就是兰香上次哄燕台时说的那个词。虽然确实有想瞒小孩的原因,但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考量。
兰香的计划简单、明了、粗暴。就是托人找个酒店来请外局,然后在外出时逃跑。她的计划有个关键点,酒店的人帮她们打掩护,如果双方早就暗通款曲或者早已心照不宣,那妓女们的逃跑和掩护就不是难题,组局的人负责一切,倘若妓院不信,发动人寻找,再坏,也可以让组局人和酒店先把人藏起来。
计划说出来,燕台一听,脑子里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路纪华。兰香话里话外的组局人简直就是路纪华本人,也可能人家就是计划的一部分,组局人本来就是他来当也说不定。
不过,这个计划是一次性的,它没法或者说很难复制。要找一个路纪华这样的帮手难度实在太大,兰香走后,路纪华未必管其他人的死活;这法子第一次因为是保密袭击效果惊人可之后,只要老巫婆再加强看守,想再用这个方法,就几乎不可能了。
但兰香本就和燕台的目标不同,她只在意自己和她想带出去的人,于她而言,后续的弊端根本不值一提。
其实也不止兰香,任何办法用过一遍后,作用就大打折扣,必须一次性把人都弄出去,不然就极难有办法了。
“你的计划呢?”
燕台眨眨眼:“就是从后门,我们四个逃跑啊。”
兰香的笑容越发温柔:“你别想糊弄我,你觉得英生的计划不给我看一遍,能到你那儿吗?我问的是你的。”她说。
好嘛。
燕台心中自嘲,平时不烧香,现在人家直接当面问了,她只好硬着头皮道:“有一点想法,具体的还没想好呢。”
兰香不放过她,紧紧追问:“什么想法。”
燕台只好答曰:“就是想尽办法把一件事闹大,至于什么事,怎么闹,恐怕还有得商量。”
兰香想了想,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了,就是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
燕台之前想了许许多多的办法,可都有弊端,或者因为过于复杂而做不到。她只好屏气吞声,越到最后,相处的办法反而越简单,没有那么多套路和曲折,反而有一种大巧不工的感觉。
她想办法的心路历程大家都没兴趣看,都挤在院屋子里讨论两者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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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台的努力最终有如梦幻泡影,不了了之,荷叶还是签了契书下店混事。至于老巫婆逼迫荷叶的手段,同她逼迫小乞丐的手段类似,好话说过之后,还不同意的,就施加奸淫和毒打。这时代虽然号称思想交锋进步,但名声与贞洁一事对女子还是十分重要,它们并没有随着消失的封建王朝一起离去。只不过,压迫小乞丐的对象这几日没来妓院,一个老巫婆身边的伙计代替了他的角色。
也许是因为燕台的提醒,荷叶将燕台视作依靠,成日里跟在她后面,追着燕台跑。
如此举动,不得不让燕台想起最开始的自己,只不过她自己含蓄或者说胆小些,荷叶却胆大的很。
“好烦。”燕台说,她泄愤似的同食物进行撕咬搏斗。
朝云:“你自己做的好事,怪谁?”
燕台:“……”她想了想,谨慎地开口,“我当初也这么烦吗?”
朝云没说话,她丢给燕台一个眼神,让燕台领会。燕台观察了好几分钟,心中估计,约莫是说“你以前更烦”的意思。
荷叶分到了兰香她们屋子,兰香是本事,自然把才十四岁的小孩儿管得贴贴服服的。
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荷叶最开始的几天,试过逃跑,试过哀求领家,说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说“父母年纪大,就自己这一个女儿”……自然都打了水漂,纵使你有百般苦衷,面对一个雁过留毛、一毛不拔的铁石心肠,也不过是徒费口舌。
荷叶是正经的小孩,哪里像燕台这种,披着个少年的壳,其实是个大学生。她初来乍到,惶惶不可终日,成天里哭,大家对此视若无睹,毕竟谁刚来不是这样呢?燕台偶尔安慰安慰她,但她毕竟不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孩子,效果不大,只能说聊胜于无。
后来她倒是不哭了,整日郁郁,木着一张脸,万幸妓院里还有个小梅,全院最小和第二小凑在一起,还能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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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