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蜷在角落里。
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两个女人。坐在她身边,她们三人靠在一起,闷热的空气和满身的汗水都不能分开三个人。她们很冷。
这不是从身体外部传导进内部的一种感觉,而是由内向外的,神经和心灵在无形的冷气中空虚震颤,一种精神的冰凉。
房子里的三个女人,或许这样说不太准确,毕竟其中一个四月末刚满十四周岁。屋子里仅有的住户此刻非常虚弱,瑟瑟发抖,只要一点意料外的声响,就可以刺激到她们虚弱的神经,引发女性们多疑的猜想,她们几乎要死去。
她被关在这儿已经十三天了,至于她被迫离开家的时间就更早,要追溯到一个月前。
不过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攀谈和指引,与往常别无二致。当目的地出现在眼前,青年请她进去喝杯茶水。然后,她就被关了起来,刚开始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几日的囚禁生涯中,语言的恐吓和拳头是家常便饭。在一顿教训后,她被青年带上火车,充作和睦的家人,两人一块来到了城市。
青年将她关进这里,屋子里还有另一位常客,她们彼此在暗无天日的牢笼中作伴。这样寂寂无声的几日后,屋子里又来了第三个女人。
初来乍到,第三个女人一直在哭,她不停地哭诉哀求,说自己是好人家的女儿,情哀意痛。其他两人如何不是呢?三人相顾无言,只能饮泣吞声,暗暗抹泪。到了后来,大家都哭累了,不管再难受,泪也不乐意流淌出来了。
青年每日都会拿来水和饼子,浑浊的水和硬如石头的饼,她们浑浑噩噩地拿起这些根本不是为了让人吃饱的食物,用后槽牙撕扯它们,满足活下去的需要。
对方递过食物,她们就吃;送来拳头,她们就哀诉;若是能见面,必然恳求放过。个性和脾气不在女人们思考的范畴,她们被言语肢体的刀锋磨成外表相似的石头,被剖开分解,剔除不同的核心。现实逼迫人们低头。
屋子左墙上角有一方小小的洞口,它是三位住户心灵中梦寐以求的标志,然而,窗上的铁栏却让这种希冀成了被打破的玻璃,残痕孤独地躺在地板上,冬夜的冷风毫无屏障地肆虐。
观察窗口露出的一小片天空的变化,几乎成了房客们的唯一乐趣,另外一个乐趣就是根据天空的变化推算时间和日期。
就在她以为她们会被锁到地老天荒时,来到这儿的第十四天,门打开了。青年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出现在门后,他走进来,后面跟着个老女人。
其他两人没有反应,这不过是又一个被害者罢了,她们如此想。可她看见这个女人的第一瞬间,怔了怔。
不是的,这个女人和她们不同,她是被请进来的。她想。
没有哪个猎物会有如此主人的姿态,尤其在见识到其他猎物的惨景后,不是慌不择路,也不是愤怒。
老女人看向了她,青年赶忙上前把她拽起来。
她还没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新来的,以后,她就叫荷叶了。”领家边想着自己在拐子手里花的钱,眉就忍不住叠起来,可旋即,她转念又想到几天后,这笔钱就能被赚回来,以后又多了棵一本万利的摇钱树,堆起的眉头如她的心情又平复。
新鲜出炉的荷叶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环视面前的莺莺燕燕,只觉得不对:“老板娘,不是说帮佣吗?为什么要改名字?”
一般的新人前两天都分不清是怎么一回事,连自己已经舍了身下店都不晓得,除开燕台这样一来就逃跑牵扯广泛的,领家都乐意装出一副慈善心肠、菩萨面相,哄一哄。当初,小乞丐便是被如此欺骗,才有了后来一段血泪经历。
新来的多容易被这种怀柔手段骗过,她们不晓得这是妓院,自然也不晓得妓院老板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等到卖身契到手,领家老板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非打即骂,原先吃的饱饭也瞬间没了,连残羹剩菜还是头牌才能吃到。
领家做出一副令燕台作呕的慈爱相,她不过中年,但面相很老,此时惺惺作态,居然还真的像寻常人家含饴弄孙的老人。她拉着荷叶坐到自己身边,笑着讲:“好孩子,先吃饭。”
桌上有菜有肉,白莹莹的米饭冒出一点尖,热气腾腾,虽然在大夏天,却仍能勾起人肚里馋虫。好几个妓女直愣愣地盯着饭菜咽口水。领家瞧见了,登时黑了脸,骂道:“见了人就滚出去!”又对荷叶笑道,“这是你几个姐姐,都不成器的。你快吃,别管她们。”
荷叶被关了好几天,别说肉了,吃得饱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惜她被关着时没有一天吃得饱,不过是拿一块嚼都嚼不动的饼子胡乱敷衍一天罢了。此时一桌饭菜摆在眼前,眼里哪里还有其他,她今年不过十四,虽从这位“老板娘”截然相反的两副面孔中察觉到了一点异样,却不足以引起她的警惕,没了禁制,她忙不迭埋头大吃。
果然,那小乞儿就是个异类。领家得意一笑。她用眼神示意伙计拿来契书,想到拐子同她说,这个小丫头大字不识,领家的心情就越发愉悦,她的声音也越发柔和,仿佛眼前的小孩儿不是小孩儿,而是数也数不尽的金山:“好孩子,”领家招招手,伙计会意递上契书,“你在这上面画个押,这事就可以定了。”
荷叶大半碗饭进了肚子,嘴里叼着鸡腿,盖住她小半张脸。她家里穷,虽然在乡下,家里却只有一只鸡,还等着下蛋卖钱,所以她从来没吃过鸡腿!
真好吃!荷叶想,要是她能天天吃鸡腿,让她一辈子留在这儿她都愿意!饭饱后,之前被囚禁的晦暗记忆都被洗刷了一层,只留下淡淡的影子。荷叶看了看一个字都看不懂的契书,看了看“老板娘”的笑脸,又偷瞄了眼桌上的菜,抹了手就要按手印。
领家盯着一纸契书,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
荷叶用力按了按印泥,确保大拇指上的印泥能够将手印清晰地按出来后,她拿过契书,对准位置,要按。
眼见着大功告成。
“哎哟!”
女子的惊叫打断了这场契约的订立,荷叶的手定在半空,伸长脖子去看对方,在此过程个,她担心自己不小心印错了地方,直接把手蜷成拳头状,看得领家心头上火。
“燕台!干什么呢!”领家大怒,对这个耽误自己一桩大生意的惹祸精自然没有好脸色。
那个叫燕台的女孩垂着眉眼,十分沮丧地道:“我、我被门槛绊着了。”她眼里泪水盈盈,很是楚楚可怜,看得荷叶都对这位姐姐心生同情。她之前被男人囚禁的时候,就是因为进门被绊了一跤,吃了对方好几个拳头。想到这里,荷叶的心又灰暗了。
领家骂:“不晓得看路,成天见的干什么呢?大白天眼瞎?下次要是再敢这样,我就挖了你那对招子,让你去城墙根儿底下同真瞎子作伴!”
这话骂得难听,且一直和蔼可亲的“老板娘”毫无风度,唤醒了荷叶这段时间的一些被折磨的痛苦回忆,她另一只手慢慢放下筷子,双手落下来,伏在膝盖上。
领家骂完燕台,赶紧示意伙计把碍眼的货色带下去,又转头去劝荷叶:“来,快签了吧。”
荷叶点点头,她往燕台的背影一瞥,猛地瞪大了眼——燕台跟在伙计后面,右手朝下向她摆手,她微微侧过脸看荷叶,嘴唇翕动,一开一合,“不要”。她在说不要!
不要什么?
荷叶回过神,对上领家近在咫尺的脸和对方手上的一纸契约,全身顿时涌现被囚禁时的悚然与寒冷。
“不!”荷叶猛地站起来,磕磕巴巴,“不,我、我不签了!”
领家脸上的笑差点维持不住:“……怎、怎么不签了?”
荷叶嗫嚅,她说不出理由,可脑子里的警惕与防备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不签就不签吧,”领家心下计较一番,换了计策,着意做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摆摆手,“我们这儿不缺人想来,也不是非你不可,只是我比较喜欢小姑娘你罢了。你若是不想,就算了。”
小姑娘愧疚起来,但她的警报还没有彻底解除:“老板娘,对不起,我……”
领家:“这样,你先住在我这儿,好好想想,明天再决定,到时候你还要走,我也不拦你。”
说罢,就让人带着荷叶下去休息。
临走前,她叫住带人的伙计,密语:“你今晚把契书的事情弄妥当。”
伙计一听她的话,又看了眼身后还无知无觉的荷叶,喜上眉梢:“当家的,说好,她任凭我处置?”
她那小情人不在,领家没好气道:“新货,便宜你了。”
伙计连忙上前,好一阵溜须拍马。待领家走了,他将契书折好,揣进怀里,转身,满脸堆笑地对荷叶道:“姑娘,咱们走吧。”
懵懂的荷叶点点头,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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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