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眉的病情恶化得很快,腿上开始发疹子不说,几天后,身上的肉已经开始腐烂或者裂开,月眉站都站不起来了,躺在床上哎哎地叫唤。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味。
太痛了。
心有不甘的领家原本还打算用自己的“秘法”帮月眉治一治,几个人站在床边,掀开衣服一看,骨头都漏出来了。
“人不行了。”
领家拧着眉盯了会儿伤口,起身时,脸上的急切、烦躁尽数消失:“把衣服扒了。”
伙计将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月眉从床上扯起,粗暴地把衣服拔下来。
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月眉惊恐地挣扎起来,脸上满是泪水:“妈妈,妈妈,不要!求你看看我们这几年的情分吧!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让我休息几天,我很快就能去接客!真的……”
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的月眉,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殊死一搏,力量之大竟让伙计一时治不住!
“用点劲!”领家呵斥伙计,上前和伙计一起各按住月眉一边肩膀和手。一个久病之人的力气注定不会太大,片刻的爆发后,她很快力竭,最终只能屈服于两人的魔爪下,说话的力气也没了,只有眼里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伙计一时下不了手。
“快点!她这个样子,早活不成了!这衣服可金贵着,花了老娘好几块大洋呢!”领家往常总是扑满白粉的脸神情狰狞,岁月的痕迹愈发明显,铅粉扑簌簌从眼角的褶子往下掉,显出冷酷的嘴脸,“月眉,别怪妈狠心,只能怪你命不好,我们母女俩实在是没缘分!你可别怨妈,我也是不得已,天下人这么多,你要是有怨,就找别人去吧!”
等到衣服被扒下来,月眉已经奄奄一息。
按照老规矩,接下来就是拿一张草席一裹,扔到墙根下或者城外的荒野里,教她自生自灭。
领家催促伙计,她还约了人打牌呢。
伙计有点可惜,毕竟月眉平常接客也不算少:“当家的,就这么扔了?这可是满袋子的钱啊。”
“世上人这么多,还有顶不上的吗?过几天再买个货。快点儿!”领家不耐烦,“你亲娘和人约了局!”见伙计拿了张破草席来裹赤条条的女人,她又尖声咒骂:“不要脸的赔钱货!成天不拉磨!死了还要老娘倒贴钱!真是前世的讨债鬼!一块大洋又没了!你没长眼睛是不是?衣服都破了!”
你这衣服和草席加起来能有半块大洋都有鬼了!伙计面上赔笑任差遣,心里嗤之以鼻:谁不知道你这雁过拔毛的性格,衣服和草席全都捡没人要的次货,,轻轻一碰就能烂的腌臜东西,加起来也没有几毛纸钱!
伙计忿忿不平地把人用破席子潦草卷了,也不去什么城外的乱坟堆,出了门,捡个墙根就扔垃圾似的扔了。被仍在地上后,胡乱裹着的草席朝两边散开,露出到处都是烂肉浓水的赤裸的女人的躯体,他拍拍手上的灰,朝这具黄昏的残骸啐了一口,骂了一句“晦气”,嘴里骂骂咧咧地念叨着该死的老板,看都不看一眼尸体,就转身离去。
燕台第二天早上回来,经过墙根,愣愣地盯着草席上那张已经又冷又硬的熟悉的脸——月眉。
月眉的死亡让燕台猝不及防。太快了,不过短短几日,她们甚至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一个能蹦会跳,喜欢到处打听八卦的看起来还算健康的姑娘,变成了一具不能动也不能说的干瘦尸体。她没有碰,只是伸手比了一下,月眉的手臂,她一只手能抓两个。
燕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等到所有姑娘都进去后,她还呆立了一段时间,才进去。她不出意外收获了老巫婆打骂双全的礼物。
也许是昨夜输了牌,老巫婆心情暴躁,下手很重,抬手一个耳刮子。等到燕台离开老巫婆的院落时,视线上下摇晃,耳边还在“嗡嗡”响。
进门后,大家都在,她神色如常地向每个人打招呼,对上朝云的眼睛,朝云淡定颔首。又继续和大家说了几句话,她转身进了里屋。趁着里屋没人,她赶紧把藏在头发里的小费拿出来,放到自己隐蔽的小金库里。
等一切弄妥,她往勉强可称为床的高台一趟,墙上的裂痕间,有一只蚂蚁在其间穿梭,身形渺小,稍不注意就瞧不见了。它低着头辛勤地忙碌,在人类一眼便可窥探完全的区域的某个角落原地打转,用触角无意义地标记、摸索、辨认。它总是面朝自己的下方,不曾抬头,永远不知道原来还有广阔的天空,不曾见过高处的风景,没有渡过比它短暂一生更长的时间。庸庸碌碌、不知为何地过完这一生,朝生夕死,永远在追寻食物,在一个又一个捕猎者的脚下躲藏,而那些食物链上游的生物,也许一生都不知道有这样一只蚂蚁,因为只是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它就淹没在更重更美丽、更重要的事物或者无数与它一模一样的同类中了。
偶尔,也有运气好的蚂蚁能爬到巨大生物的肢体上,而对方也因偶然短促的兴趣放它一马。
回过神,墙上那小小的生物已经无影无踪了。
屋里的姑娘们都挤在饭桌上。在僵硬的死气中或者完全耗尽身心的折磨后,人很难捱住完全不说话,会疯。寂静是难以忍受的,而自己未必有讲话的精力,于是大家都纷纷聚集于人多的所在,自己没力气说,听别人说也是好的。
是以,外屋虽然不像普通人家一样热闹,但偶尔会有一些砸出的声响或者吝啬的谈笑,也足以慰藉这群被迫在魔窟踽踽前行的姑娘们了。
燕台来到饭桌前,大家都看着她。她向来是最有活力的一个,外屋的热闹大多寄托在她身上,姑娘们盼望着她多制造点仿佛可以证明自己正常的声响。她果然不负众望,发完几乎算得上每日例行的讲话或提问后坐下,只有朝云侧首看了她一会儿。
燕台不知道她是否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什么,可这次,就连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她没有什么好发现的。燕台由表及里、表里如一地冷静,也许朝云是要夸她呢?她觉得自己这次的冷静应该得到夸奖,在目睹熟人的尸体后,还能进行日常。
不用她的脑子发出指令,手臂已经机械地重复早已做了好几个月的进食的动作了。
今日因为旁的事,燕台和朝云不是一块回来的。朝云很可能已经知道月眉的消息了,可她还是决定要和她说一说,反正她讲话又不只是为了传递消息,她又不是手机成精:“月眉死了。”
她嚼了嚼嘴里酸软馊臭的面团,直到把它们都碾成碎末,她才含着满嘴的食物开口,说完,燕台端起桌上的碗,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净。
燕台瞪圆了眼睛看朝云。
朝云也定定地看着她。
她们两个人都没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一丝自己想要的情绪。
燕台泄气地转回去。
“燕台,”朝云说,“你今天沉默了点。”
“……”
她自己都没发现,可朝云却看出来了,恐怕她一出来就察觉了,或者更早,在她刚进门时就感知到一些了,只是苦于不敢轻易肯定这种直觉。
墙上的绿荫晃晃荡荡,就像燕台的心。
盛夏的植物长势葳蕤,叶片墨绿油亮,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看就是已经经过了一春的滋润。百花简直开得和天上的太阳一样灿烂灼目了,云蒸霞蔚,落英缤纷,爆发出了一整个冬天积攒的热情,江面上也趁势水涨船高,河水泛滥起来,鳜鱼肥美,鸭鹅成群,生机勃勃又苦夏气挫。
这样一个时节,死亡简直是最不合时宜的。
然而,人类的社会中,许多事情并不遵循自然的规律或呼吁,比如死亡和带来死亡。学生游行,乞丐死在人群的围观下,农民在干渴的大地上望着曾经养育他们的母亲死去,军队来来往往……各行有各行的死法,或者制造死亡的方法。
一边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一边是摩登女郎和可敬而爱国的绅士们,在舞厅嬉戏,整座城池还沉浸在红灯绿酒和纸醉金迷里。
战火在这片土地上疯狂蔓延,可就算没有战火,死亡总是一天又一天发生在这片陈旧的、急需变革的土地上。
妓女或可说是底层的底层,是洪流下那只攀爬的蚂蚁,且不说这个职业本身就充满了血泪、罪恶和压迫,是封建余毒的顽固遗留,就算抛开这些,妓女也无法抵御历史的铁蹄。
如何从妓院里逃跑?
绕来绕去,殊途同归,还是这个问题。
不逃跑,就什么也不能拥有,虽然这暂时的、软弱的、个人的独立只能带来一时幻想的快感,只需伸手一戳,梦幻泡影,接化为虚无。
当务之急。
燕台想起朝云对她伸出的援手,想起兰香的提醒……她不能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答案线索自己找上门。
她要动作起来。
比如,那对可以突破的幽会情侣到底是谁和谁?
——
第三十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