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很烦。这是朝云的结论。
她的视线跟着燕台一路起起伏伏,看着对方强颜欢笑地满院子跑。虽然每个人都看得出她笑容下的恐惧和愤懑,可每个人也都很给面子地没有揭穿这个初来乍到的孩子,当然,除了丹霜,所有人都知道丹霜不喜欢燕台,连燕台自己也知道。
妓院里潜藏着死亡和衰老的麻木,燕台鲜活的愤怒给飞蝇臭虫环绕的死水注入一抹绿色生机,死水中的人们很愿意给小小的变化行个方便。
她总有一天也会被染灰,成为一尊偶像的。妓女们如是想着。
朝云却很厌烦,她知道,其实每个人都多少有点。好不容易成为一具无意无识的尸体,燕台的愤怒像是一只疾矢,精确无误地没入石头的裂缝,石头应声而裂,裸露出的心脏逐渐复苏跳动,一瞬间,她们都变回活人。可变回活人,人对生活的需求与社会的道德会短暂地回到她们的脑海。朝云开始忧怖,开始渴求尊严,对美好的追求和生命的敬畏又重临她的体内。
她开始对娼妓毫无尊严、随时一命呜呼的生活感到不满了,更糟的是,她有一天做梦梦到了秋桂。燕台只认识一个病死的秋桂,可朝云不同,她经历了许多个“秋桂”,妓院就是一个装点漂亮的乱葬岗,乱葬岗里的死人多到她自己都数不清。她以为自己忘记了,梦中那么清晰;她以为自己记得一清二楚,可她们的容颜像冬日里呼出的雾气,下一刻就徒劳地散去。
她在秋桂刚来的时候见过她,后来则是在病床上。一个非常漂亮的瓷玩具。朝云想。她一生中极少与这种人接触,她是个乡下长大的姑娘,她的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和每个在这片土地上世代耕种的中国农民一样,朝云的父母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如果不是因为有这张脸,朝云的命运也无外乎如此。
朝云的脸很有欺骗性。这是地保老爷家小姐的长相,有人这样和她爹妈说。可只要和她接触过,就不会被骗到。外表再怎么迷惑人,农人也不会有这样的脆弱、清贵,地保老爷也没有,这是靠钱和书堆积的。
比如秋桂,比如阿槿。
有一段时间,朝云觉得燕台也是。
其实,朝云最初并不关心燕台的好坏,因为她最开始连燕台的名字都没记住。
当阿槿将这个麻烦推给她的时候,她并没有和阿槿呛声时表现得那么抗拒,否则,早在阿槿出声前就会阻止她了。倒不如说,朝云跟去,就是为了看看小乞丐的安危,虽然她是被半强拉着去的,但她若一点都不想,阿槿还能硬拉着她到那?
纵使她半夜冒着风险去找尚香,也不过是靠着心中的一点突如其来的怜悯。
兴许很多人不理解,如果只是那微末的怜悯,怎么能够驱使一个人去为一个陌生人承受侮辱或者被毒打的风险?对于朝云来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与妓院里成日相处的姑娘没什么区别。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并不是她多么善良,而是,面熟与否之于一个好不容易心有波澜的死人并不重要。
当然,就同枯木的春意不会多盎然,朝云的帮助也不过是零星一点拂照,尤其是最开始的那点感性退潮后,她对燕台的态度愈发疏离,即使燕台惹麻烦的能力让人惊讶——燕台的经历和长相实在看不出一分胆大包天的影子——可也不过如此了。
因为一开始的援手,燕台对朝云和阿槿很是亲近,也包括尚香,虽然尚香将她领到领家面前后黯然伤神,但这在尚香看来足以称得上“背叛”的行为,并没有减损燕台对尚香的好感。因为阿槿和尚香远水救不了近火,朝云独自一人承受了本该三个人承受的“侵扰”,燕台自顾自地把她们两人划到了一个阵营。
啊,燕台主观上只是想交个朋友。
这位年轻姑娘的想法实在让朝云离奇,他人惊诧,但她的想法总是过于直白地挂在脸上,于是谁都能跨越思维读一读。
其他人大多都对朝云敬而远之,除了凤仙和万艳,就连偶尔往她这跑的兰香,也不愿在私下和朝云过多往来。凤仙有些怕她,但这位头牌是个花架子,实则性子单纯,和燕台某些部分异曲同工,整个妓院,也就她和燕台脑子里的筋能搭在一起,她向来视朝云为“自己人”,或者说,她把整个妓院的人都看做自己人,连领家妈妈也是。万艳例外的原因很简单,她什么都懒得管,对于妓女间的弯弯绕绕和领家挑拨打压的手段很是厌烦,所以她对上朝云反倒和对上别人没什么区别。
燕台很快就成了第三个人,当她第一天在朝云旁边坐下之后。她无视了妓院里默认的各种规则,对沉默压抑的风气大发不满,不过她惊人之举乃是日常,大家小小惊讶一阵后,反而都接受了燕台的离经叛道。
她以后就不会有精力和活气再折腾了,让她多闹闹吧。大家想。
连朝云都是这样想的。
一个人的精神能有多少呢?很快就会用完的。
日渐相处下来,朝云将如此想法弃如敝履。
燕台肯定不会再如此稚气,她会在现实面前学会适时的沉默,不会再抱怨自己对生存的不满,但恐怕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具尸体,一块石头。
她和她们不一样。她和这个满是戚哀的世界不同。
这种差距,比田间的农人和城里坐汽车的大人物的差别还要大,比朝云和阿槿的距离还要大。
燕台的心里有一套迥然于世的独立行事准则。虽然,不知为什么,一个乞丐,在这样小的年岁,就被奇异的秩序雕刻成形,这套准则和燕台的身份合在一起,表现出一种挥之不去的异样。朝云觉察到这份十分滑稽的异样后,她波澜不惊地立即放弃思考燕台干的任何事。
万幸大多数人都没有察觉到燕台的不同,不幸的是,丹霜也许看出了,兰香肯定知道。
秋桂死在晚春。
她的身子,在这个鬼地方,迟早要死,大家多少预料到了。
只有燕台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她以为秋桂会养很久的病,过几天就开始吃药,一直吃到康复,某一天,在燕台不在的某一天,她就可以起来散步了。燕台晚上出去前约好下次见秋桂,等到她第二天早上回来,这个女孩就柳絮般散去了,她们连真名还没来得及交换。
朝云第一次见到秋桂时,领家和秋桂亲人漏出只言片语,她听见了秋桂本来姓张。和领家妈妈一个姓。
燕台以为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可她其实不过是多了一条会在某天传给她的死讯。她很伤心,可以称得上失魂落魄,尤其在看到草席里落出来的胳膊后,悔恨、沮丧、害怕、愤怒、不可置信……镌刻在她的眼里。
也许是那日日薄西山,分离的天气,春花哭了。她是为了母亲,自己把自己卖给领家,她来的时候,咬住唇,背着包袱,勇敢地踏进幽暗嗜血的泥沼,所以她没有哭。所以她在那天补上了。
春花想家,想她的母亲,也想自己的前途归于何处。春花是家中独女,她母亲的病没了人照顾后,只会有一个下场。只要不去想,只要看不见,就什么都没发生,就能在记忆里无数次推开门,家里的一切都齐齐整整,都平平安安,只等你回去。自己的遭遇就是有意义的。
秋桂死后,燕台很长一段时日浑浑噩噩。
兰香某些方面是个很冷酷的人。“多经历几次,就好了。”兰香评价说,“让她多交几个朋友吧。”
朝云难得开口:“她会崩溃的。”连万艳都点头。
几日后,朝云发现自己似乎多虑了。
燕台瞪着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我要逃跑,我要把所有人都一起带出去。”
“我要把你也带出去。”
朝云瞠目结舌,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她听到前半句时毫无反应,后半句却令她有一瞬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燕台是在什么境地定下这个密谋的,但离开这种生活,对大多数妓女来说,都是一块散发着香气的、引人垂涎的肉。
失败的占了大多数。岁月迁移,朝云的胸腔放着一把被水浇湿的灰,她不对任何违逆妓院规则的挣扎抱期待。燕台说完那句话后,那抔灰升起微末的热度,可不带成形,就飞快地降下去,她又成了一块石头。
“你不可能,别做梦了。”她用一种自己少有的,指责的语气,力求打破燕台的幻想。现在不打击,难道等她将一切赔上后再说吗?
燕台瞪圆了眼睛,很沮丧的模样。
可她终究选择继续在那条坎坷的的路上日夜兼程,她誓要大家重新看见光。
也许是从燕台身上借到了生气,许多人又活了。
包括朝云,她终于做出了不同以往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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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