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柳小姐道过别,三人下了马车,往黄包车的群集的角落走去。一车夫见有客,忙殷勤地拉着车停在在她们面前,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大黄牙:“三位小姐,是去玩吗?新天地?坐我的车吧,整个北城没有更便宜的了?”
他穿着一件短褂,看不出是白色还是黄色,脚上趿双布鞋,土黄色的大脚趾从鞋头钻出来,窘迫不安地搅动着。他的车倒是比他体面多了,座位和篷布擦得油光水滑,他拉着车,就像根细竹竿驮着脑满肠肥的贵族,纤细的竹竿已然快到韧度的极限了。对上他沟壑遍布的笑容,燕台低下头装作在看车的样子,问:“多少钱啊?”
车夫:“哎哟,这得看您去哪。”
燕台眨了眨眼,这倒是她想当然了。她本意是想像坐出租车那样问计费标准,毕竟人力车总不能也把标价贴在车身,但恐怕并没有什么标准价。
阿槿上前报了个地名。
买卖问价的事,燕台向来是无能为力的,她向阿槿致以敬意的目光,退了几步,和朝云并肩,道:“这一辆车,够坐吗?”
人力车并不算大,和燕台想象的比,甚至算得上小巧,现在坐车开车的人少,太大了车夫也拉不起来,毕竟是靠人力。女人比较苗条,两个女人挤一挤能坐下,要是换了两个身材稍微健壮的大男人,就相形见绌了。她们现在是三个人,一辆车肯定不够。
“租两辆。”朝云陈述道,不过,阿槿肯定乐意租三辆,一人一个位子。
燕台发誓,她从朝云平板的语调听出了一丝疑问,似乎她问的是废话。循着朝云的目光看过去,已经有别的车夫发现了这头的商机,也拉着车赶过来了。
预期的讨价还价并没有发生,阿槿似乎并不太将价格放在眼里,因为其他的乘客和车夫起码要纠缠个三四句,她只问了个价;又或者车夫提的价格让她满意。
总之,两人已经谈妥了,阿槿只等着远处的车夫过来,保证三人都能被载走。第二个车夫甫一过来,阿槿只象征性地问了下价格,就招呼两人过去。
还不等朝云诧异她转性了,她直接拉着燕台跨上前面的车,朝云只好独自坐在后面。
燕台愣了一瞬,车夫已经调转了车头拉出去一段路程。人力车驶过柳家的马车,柳小姐还没有走,她站在马路边,踮起脚,向燕台招手:“燕台,记得来找我!”
她带着笑,无忧无虑,天真又烂漫。
“看来她很喜欢你。”阿槿微微抬眼,眸含一丝兴味。她眼如桃花,眼角微微上挑,未语先带上三分笑意,只是她性格让人捉摸不透,似乎事事认真,又好像时时都漫不经心,因此,没有灼灼桃夭的灿烂,整个人反而都笼罩在一股散漫慵懒中。
就像老照片里的旧贵族,华丽,糜烂,阳光下爬出坟墓的僵尸,维持最后一缕余晖,但灰飞烟灭的末日早就宣布来期。
“她只是没有朋友。”燕台想起柳小姐,不可遏制地升起对家、对亲友的思念。不知道那个内敛的、在生人面前不知所措的发小,有没有找到值得信赖的、能像她们一样无话不谈的新朋友?
思念不必像海水,它可能只是某一日的光影,某个行人的发梢,牵扯出那团陈旧的毛线团。她看着女孩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成了蚂蚁大小的黑点,视线逐渐模糊、摇晃,远去的似乎不止一个人,他们最终消失在她的视线。
这一刻出奇的安静,只余车夫“哼哧”“哼哧”的喘气,车轮轧过石头,颠簸了一下,她们被“抛”起来,飞了一趟,又落到了人间。她以为阿槿会问或者揶揄两句,但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阿槿没有开口。
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飞速后退,寂静的阴影窸窸窣窣地攀爬追索,市井鼎沸的锋剑划出一道巨痕,庞大的裂口让阴影望而却步,开始后撤。
几近正午的阳光要将人钉死,演到一半的默片突然有了声响,还是摇滚乐的高潮,燕台的有些不适地按了按耳朵。
身旁的人恰在这时开口:“我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她半眯着眼,传入耳蜗的声波忽大忽小。
阿槿没有理会她,继续说:“逃出去。”
这话一出,燕台就听清楚了,但她嘴硬:“阿槿姐,你说什么?人家知道了我们要被打死的!你可别牵连我。”
阿槿似笑非笑:“哦,原来是我搞错了,那你现在回去吧。”
燕台立刻噤声。她假装老实地低头,用余光偷瞄阿槿,挣扎了一会儿,她还是从对方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沮丧道:“……还、还是不了吧,我在做一会儿,朝云好像不想下去呢。”
朝云想不想再跟着阿槿暂时不得而知,燕台很想立刻和这个女人说拜拜,但“离开妓院”实在是个充满魔力的短语,把燕台和座位死死地粘在一块儿,如同冬日里的人和温暖被窝,就算有人来赶,也赶不下去。
怎么谁都知道她想逃出妓院?她保密工作做得这么不好。
耳边传来一声轻嗤,燕台简直想躲到车底下去,阿槿得寸进尺,得意洋洋地高声问:“朝云,燕台说你……”
阿槿话还没说完,就被燕台伸手捂住嘴。燕台投降:“好姐姐,不是朝云,是我,是我不想回去,行了吧?”
在对方眼神的示意下,燕台松开手,慢慢坐回去,还不停地朝阿槿打噤声的手势。
她这幅样子,阿槿反倒更想逗逗她,刚启唇,眼角却瞟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出口时倒成了:“师傅,去那边。”
接收到燕台疑惑的视线,阿槿短暂地勾了勾唇:“你应该见过路纪华吧?”
关他什么事?燕台点点头。
“走,咱们去向兰香的姘头打个招呼。”
燕台探出身子瞧她。
小姑娘是个藏不住事儿的,阿槿一瞧就晓得了:“哟,不得了,兰香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你和兰香很熟?”
“唔,差不多。很不幸,我对他们俩都不生。”
燕台:“你不喜欢兰香?”姘头听起来可不太友好。
“怎么说?兰香从前还从我这儿支过钱。”阿槿反问,她马上又说,“不过我确实不太喜欢这个姓路的。”
这是什么态度?燕台心中嘀咕。
前面好端端的车子忽然掉了向,朝云皱眉,心知十有八九是阿槿半路上心血来潮,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惹了这位祖宗。她已经开始后悔没拦着燕台了。
车夫问:“小姐,要跟上前面两位小姐吗?”
朝云:“钱在前面。”
车夫不问了。
路纪华被两辆人力车缀着尾巴拐进岔道,这个过程中他不仅毫无所觉,甚至连张望都不曾有。燕台想起朝云说过他是搞黑社会的——当然,就按这个世道,收高利贷可能还算黑道比较光明的部分了,随时能够洗白上岸——难道连暗杀比比皆是的此时,黑社会基本的警惕都无?还是路纪华运气好,从来不曾被人跟踪或报复过?
越瞧越像故意的。
燕台狐疑地看向阿槿,阿槿面不改色,不曾对车夫下达指示,任凭车子在青天白日下毫不掩饰、大大剌剌地跟踪。一直到目标在一家商铺附近停下,路纪华下车了。阿槿才出声:“路先生。”
路纪华循声张望,一脸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的阿槿:“阿槿小姐?”下一秒,他就满脸堆笑,脱下帽子,鞠躬致意,小跑到车前,“阿槿小姐,别来无恙?”
路纪华的应对是燕台没有想到的,这简直可以称得上,不,这就是谄媚了!朝云和兰香提醒过她后,路纪华的危险程度在她心中早就拉满,看见就要响警报。他也一直表现得很符合这种危险等级,燕台刚才连突然从四周窜出一堆黑衣伙计围攻她们几个弱质女流的场景都想好了,没想到他突然卑躬屈膝起来。
简直世风日下!
所幸路纪华年轻,长得不算难看,恭维的话再假,好看的人一说,就立即诚恳了几分。
危险的路先生显然不知道他在某位女性心中的形象业已幻灭,恐怕他知道了也不会多在意,目前没有再比恭维阿槿更重要的了:“阿槿小姐出来玩?不如我派阿东陪您?他机灵得很,整个北城好玩的地没有他不知道的?鄙人瞧着,您是愈发清减了,阿槿小姐保重身体,也让刘先生宽心。鄙人有几盒别人送的外国点心,明儿给您送去?”他继续他的拍马屁大业,“夏日食欲不振,那些东西倒是很好克化,不怕积食。”
阿槿不阴不阳一笑:“有劳路先生费心了,路先生怎么有空来这儿玩?”
路纪华:“哪里比得上阿槿姑娘清闲?路某是劳碌命,过来看生意?”
“生意?”阿槿故意将词咬得很慢,“路先生什么时候将生意做到城南来了?”
路纪华点头哈腰:“最近在这儿买了间铺子,过来看看。”
阿槿:“路先生倒是春风得意。”
路纪华:“路某何德何能?全仰赖刘先生和阿槿小姐。”
“哼,”阿槿嗤道,“我可担不起路先生的恭维,”她正说着,把一旁看戏的燕台一把扯入战局:“路先生,我带个妹妹来认认人,以后您多佛照。”
燕台和路纪华四目相对,她干笑:“又见面了,路、路先生。”
朝云忍不住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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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