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台很懵。
她看向身旁的朝云，朝云一如既往地处变不惊，完全看不出半点不自在；她只好转头去看对面的两个女人，穿着方领袄裙的年轻女孩很是开朗，满面笑容地招呼她，热情得让燕台招架不住，阿槿困倦地半靠在位置上，右手托腮，偶尔伸出纤长的玉手打个哈欠，完全没有分给这边半个眼神，比起朝云，这边显然更让燕台崩溃，她暗中朝身旁人的方向挪了挪。
马蹄“嘚吧”“嘚吧”的迈步声一直规律地伴随着马车的行驶，白色的车帘微微晃动，燕台拒绝了女孩递过来点心，拨开车帘，打量车外生机勃勃的市井。
她想不明白，难如天堑的院门什么时候这么容易跨越了？
这事还得从几个小时前说起。
妓女们早上从窑子回到住处，先去领家屋子里打招呼，正被领家吩咐的伙计挨个挨个搜身，阿槿带着个年轻姑娘突然造访。
燕台瞧见老巫婆脸色一变，大抵阿槿也没有通知她今日这一遭。不过，老巫婆不愧是独自支撑一家妓院的女人，阅遍风浪，起码她变脸速度之快实乃燕台平生仅见——本来阴阳怪气的领家只微愣了一会儿，马上摆上一副笑脸，迎上去，亲热地握住阿槿的手：“好孩子，今天怎么有空来看妈？”
三等妓女除开头牌，平日里大多不是被骂，就是被打。没接着客要被领家骂，接着了领家嫌少，卖了茶问为什么不买铺……领家这样和气的态度是饱受折磨的姑娘们少见的，因此，大多妓女都不太喜欢一二等的妓女，有几个妓女朝阿槿投去敌视的眼神。
燕台心中叹气，想出给妓女划等级的人可真是个洞察人心的鬼才，比起一个劲的掳利，逼得妓女们联合起来对抗妓院老板，这招显然能让管理者花更少的力气进行统治。还有什么比不同的群体认同、利益分配不均更能的制造内部敌视、矛盾的武器？没有。
甚至，后世的很多国家还在用这一招分化他们的人民，衍生出许多漂亮的包装，政治家的手段更炉火纯青。
阿槿冲报以不善目光的姑娘们微微一笑，继续同领家的谈话。显然，她的行为被妓女们理解成挑衅，看不见的怒火愈烧愈旺。
燕台目瞪口呆。朝云见怪不怪，语调毫无起伏地安慰：“她就是这样。”先不说安慰的内容是否有用，这平板的语调显得极为没有诚意。
阿槿和老巫婆打了一会儿太极，最终，还是后者忍不住先开口：“阿槿，怎么不介绍介绍你身边这位小姐？”
阿槿就慢慢眯眼笑起来，让出那位年轻姑娘，扶着她的肩介绍：“这位是柳小姐，柳处长的妹妹。”
领家很讨厌阿槿这样笑。张氏刚将阿槿买回来时，特别喜欢看她笑。真正的豪客常常自命不凡，流连花丛，要找与他身份和财力相匹配的玩物，美貌与才情是征服他们的利器。阿槿年轻又漂亮，还是钱和书堆出来的正经小姐，可不是妓院故意培养出的赝品能比的。每次阿槿一笑，张氏就能听到未来银元和纸钞哗哗流进自己口袋的声音，阿槿就是一棵摇钱树。美貌和才情能带来财富，但当美貌和聪慧集中在一个女子身上，那她就会变成荆棘丛中的一朵花，双刃剑能轻易割伤任何妄图掌控它的人。在后来的日子里，阿槿完完全全地证明了这一点，每次她这样笑，老板就要心惊肉跳。
“她年纪小，最近在学校读了些进步书籍，就想来看看，柳处长托我给她找几个放得下心的玩伴。”两人走到一旁说话，阿槿边说边拨弄指甲，只留下领家一个人纠结。
领家：“你不能叫尚香她们陪陪她吗？好端端的来找三等妓女做什么？”
“学生的时髦。现在不是都说女客去妓院是进步么？”阿槿随口应道，指甲的颜色已经淡了，心想，过几天得再染一回。
领家有些焦躁地原地踏步，她倒是很想做这笔生意，只是摸不清这是柳小姐的意思，还是阿槿在后头怂恿的坏主意。
见半天没有音信，阿槿等得不耐烦，干脆道：“妈妈，不过是‘过班’①，你如今还怕这个么，优柔寡断，到手的钱都要被别人抢去了。”
此时，一旁等着的柳小姐恰到时机地问：“张老板，怎么说？我家里管得严，再过会儿我就回去了。”
钱没了可是要命！
领家心中骂了阿槿几句，马上定了主意，笑靥如花：“柳小姐莫急，我这不是怕手下的人招待不周嘛，过班也可以，只是这里头的规矩，柳小姐恐怕不知道……”
柳小姐笑了一下，是那种特别有钱的笑：“老板放心，我姑且还有几个零花。”
阿槿帮腔：“柳处长预了钱在我这儿。”
领家心道：“我说怎么这么急，原来是要吞钱，也不知道小蹄子这次问人家伸手要了多少！”但两人一唱一和，她也不好再拒绝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就赔笑道：“那我替小姐张罗……”
“我就想认识几个朋友，”柳小姐手指绞着垂在胸前的长发，有些羞涩，“也不知道待会一同去阿槿姐姐那儿合不合适？”
领家本来嫌麻烦，结果看了柳小姐的票子，只觉得这位小姐哪里都和蔼可亲，岂有不应之理？
于是，果然不出所料的，妓女们排成一排，柳小姐一瞧，就和燕台一见如故，又顺便把朝云也带走了。
先头有过尚香“珠玉在前”，这次又有阿槿同柳小姐的合力一出，燕台觉得自己和朝云的背都快被其他姑娘瞪烂了，要是目光能够烧起来，她早就被烧得只剩下一抔黄土了。遗憾的是，朝云并没有体会她那点细腻的不安。朝云永远都像被杯子框死的水，搅不起一丝风云。
燕台回顾了近期的记忆。
好吧，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抛开无关紧要的前情，久违的自由气息让燕台的心雀跃。
看了一会熙攘的街景，燕台打算面对车中那道紧紧追着她不放的炙热视线——林小姐一直注视着她。
见过林小姐的人，应该很难讨厌她，燕台想。她是个灵巧甜美的女孩儿，带着那种特别讨人喜欢贵气和乖巧，一瞧就知道她出身不低，受过良好的教育。
林小姐很乐意被关注的人打量，但燕台的一言不发就像一座钟，无声的钟摆在空中划出优美规律的弧形，对报时声降临的猜疑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林小姐有些忐忑扯出一个笑，将桌上的点心朝燕台推了推：“我……别客气，尝尝，”趁着燕台低头打量碟子里的点心，她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开口，“你是叫燕……”
“燕台，我叫燕台，你呢？”燕台冲她友好地笑笑。她现在终于确认了，这姑娘比较腼腆，估计很少有同龄的朋友，真不知道她刚才怎样瞒过老巫婆的，也许她在演戏上有天赋？
燕台咬着点心胡思乱想。
燕台的回应很明显鼓励了林小姐，她露出一个斯文又带点激动的笑，非常积极地回答：“你叫我觉颖好了，觉醒的觉，颖杖琴瑟的颖。”她自我介绍完，一脸渴望地看着燕台。
燕台觉得这孩子实在是可爱，忍笑道：“咳咳，你还是个学生吧？在哪里读书？”她看着柳小姐闪动着天真神采和热情的脸，似乎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发小。她也是这样，有新认识的人或者朋友造访时就无比兴奋热情，好像一团火，喷薄出无穷无尽的温暖。
柳小姐是个被动的人，正缺一个人主动来问。她很开心地继续话题，但她十分克制，仅仅回答燕台的问题，多说了半句，还要怯怯地确认燕台有没有嫌弃，万幸燕台时不时插上一句，对话得以愉快地进行下去，才半个小时，她们已经熟络起来。
经过一番交谈，燕台发现柳小姐并乍一看那么乖乖女，她的乖巧是带着点冒险性质的，就像四处游走的寄居蟹，烈红框起的浅粉。只是，她在交友上极为笨拙。
阿槿没管聊得热烈的两人，从小巧的手提包中拿出口红：“待会你可以看看书。”
这是对柳小姐说的，可听话人却摇了摇头，拒绝这个提议：“不了，我待会儿和同学去看电影。”她回答完阿槿，又连忙对燕台解释自己的选择，“我家总是不放心我出去，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可得好好玩一趟。”
阿槿也不强求，只是，她把小姑娘带出来，总得保证小孩子的安全，懒懒道：“行，叫车夫改道去你同学家，我们坐黄包车回去。”
柳小姐：“不了。让陈叔停一下，你就说不舒服，我趁他不注意瞧瞧下去，不然他回去得告状！”
燕台想起之前阿槿说她是柳处长的妹妹，再联想她之前说的话，车夫告状的对象估计就是这位“柳处长”。她在心中摇摇头，道：就算你悄悄下去，恐怕你哥哥也知道。
阿槿也晓得林千金这“可行之法”天真过头，只怕她还没下车就要被人发现，于是眼都没眨，嘴上敷衍着哄她说：“你让他帮你保密，他就是怕你出危险。”
燕台想起之前看到的新闻，也说：“最近不太平，还是坐车去吧。你一个学生打不过人家，又没有带枪带棍，有人陪着比较好。”
柳小姐听见新朋友的建议，犹豫起来。不过，她的想法一绺一绺，换得飞快，马上说：“要不你们跟我一起去吧？”
阿槿：“算了吧，这次不合适。你看燕台那馋样，你下次带她去玩儿。”
馋？她哪里馋？燕台觉得阿槿血口喷人，她可是经历过现代3D、4D电影的人，怎么会馋现在的黑白胶片？连声都发不出呢！
“好啊！”柳小姐完全不觉得有问题，且，经过阿槿的提点，马上举一反三地献宝：“燕台，你还没坐过汽车吧？下次叫陈叔开汽车，我请你坐我们家的汽车！”
我坐过……燕台心中的抗议无人理会。可她看到柳小姐亮晶晶的双眼，还是说：“好啊。”
——
第三十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