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巫婆带回来一只断手。
准确来说是手指。
“扔出去，夜路碰到鬼，真他妈背！”
姑娘们“呼啦”退开一片空地。那根食指在地上滚了几遭，不动了。
燕台走到它旁边，蹲下来，仔细端详它。小半截蜡黄的手指裹满了灰尘和血迹，燕台伸手摸了摸，残温苟且偷生。
它刚从一具女人的身体上被割下不久，还可以看见填满皮囊的血肉中淹没的一点白。
它死了。
燕台觉得自己神经不正常。她应该像其他姑娘一样惊恐，可她格外冷静，把脑子都刮空了也找不出一丝害怕的情绪。也许它还不知道自己该出场了，燕台想，这样搞得好像她是个什么变态或者法医行业的长期从业人员。
阴影笼罩住阳光下的手指，燕台侧首，是朝云。她把手指递给朝云：“你瞧瞧。”没有特别的特征，她实在很难看出哪只手属于谁。相较之下，朝云就比她细致多了。
朝云难以言喻地看了她一眼，试探着伸出手，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没接，匆匆扫了一眼道：“是丹霜的。”
果然，不是丹霜的才奇怪。
今日清晨的后续，燕台记不太清。这也没办法，毕竟她早早被打发走了。
账房过来后先派人去另一头的院子看情况，接着就把姑娘们叫到一块，点齐了这边的人数，让伙计带着去休息，其实是悄悄带回窑子里，自己留下来安抚协商嫖客。
伙计把扒着燕台胳膊不放的嫖客扯走，她就跟着其他姑娘一块儿离开了。从小门走时还可以隐约听到院子里的吵嚷，也不知道那个账房是用了什么办法，最后怎样处置的，反正到了现在也没看见上门闹事的，一派风平浪静。
老巫婆应该也出面了，她可能是在姑娘们走后赶到的，因为小梅看见她从窑子的方向回来。想必这一趟让她赔了不少雪花银，进门时面沉如水，脸色青得比妓院门口的尸体还夸张，可见了姑娘们又硬生生挤出一脸的僵笑，刚才摔门、让人扔断指的时候，才有平常母夜叉的风范。
领家反常的态度和扔出来的断指，让这群混迹于妓院的姑娘们惶惶不安，她们心中惴惴，迷惑，暗地里心房的侥幸悄然滋长。
“我还没见妈这么和善过……”
“我还是怕她。前两天她还让爸揍我……”
“她都笑了，应该不会再罚我们吧？”
“你看看这根指头，你忘了上次……”
“万一……”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燕台诧异地抬头打量了四周的姑娘们，心道，这思想工作任务艰巨啊。不过，她想起老巫婆那变脸速度，也就释然了。
这事可不能只凭一朝一夕，况且，现在最烦恼的人，可不是她。
她想清楚这些事，从怀里拿出纸，将断指认真包好，扶着膝盖站起来。
目前最紧要的不是这个。燕台看向一旁的兰香，兰香对她笑了一下，和她那天拒绝燕台的邀请时一样让人读不懂的笑。“你跟我来。”她说。
燕台回头看了眼朝云，朝云已经转过身了，她既没有跟上来，也没有说话，甚至可以说她毫无反应，整件事的答案似乎对她毫不相关，就像燕台刚来时的那个朝云，任何人的离去都触动不了她。
可是现在，燕台知道，朝云的行为或许还有另一个解释——她清楚地知道一切。所以听与不听都没有关系，谁离去她都不为所动，因为她自己就是这场变故的一部分，甚至是她参与导演了这场变故。
燕台收回目光，跟上了兰香的背影。
人都聚到领家住处门口了，平常姑娘们主要活动的两间屋子和院落反而空荡荡的。
她们一道路过佛龛，燕台看了眼慈眉善目的菩萨像，不久前，她和丹霜还在这儿有过一场剖白，对方当时虽然拒绝了她的合作提议，但身体还好好的……或许困在此处并不算活，老巫婆要是能抓住丹霜，绝不会只带回一根手指，无论当时的情景如何，都说明，比起困死于这座坟墓，丹霜更愿意去到外面自由的世界，哪怕前途未卜。
“丹霜更愿意离开这里。”兰香或许看出了燕台的郁郁，如是说。
或许吧，这也算一种安慰。燕台看过去，兰香弯着眼：“燕台，你有时候真是太好懂了。”
燕台本以为兰香会带自己去她们屋里，没想到对方径直进了自己的屋：“怎么不去你们那？”
“我们那有人。”兰香拿了两张旧凳子放到桌边，“猜猜是谁？”
我怎么知道？燕台心道，却开始在脑海里回忆刚刚在老巫婆门前出现的每张脸，每个人都到了，除了——“小红？”
燕台：“你们搞这么多把戏是为了她？”
兰香：“真聪明。”
燕台甩甩脑袋，把兰香的手甩下来：“说吧，丹霜和那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兰香收敛了笑容，严肃道：“我们原计划只有丹霜逃跑，没有杀人，也没有断指。那个客人怎么死的，我也不太清楚，恐怕中间出了意外。”
“什么意思？”燕台有些糊涂了，“什么叫做‘只有丹霜逃跑’？怎么说得好像你们在卖计划，指挥大家逃跑？”
兰香被燕台的想法逗笑了：“这倒是门好生意，我怎么没想到……”
燕台抗议：“别笑了。”
兰香：“你觉得她监视我们靠什么呢？”
燕台理所当然：“伙计、跟妈，偷听偷看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卡住了，看向兰香肯定的神情，呆滞道，“不会吧，你说还有妓女？”
“哈，真完蛋，我们还有内贼？谁？小红？”
兰香：“她最可能啦。其实还有凤仙，不过凤仙不愿意，老是瞒报。没几次妈妈就看出来了，就放过她。”
想了想凤仙平常的样子，燕台也不觉得奇怪。那姑娘就看着精明，单纯得很。
仔细想来，丹霜拒绝她之后，兰香应该就知道了燕台想要逃跑，也许更早，在她告诉朝云时。
正想着，又听兰香说：“我可以打包票丹霜是自愿的，她也晓得风险，至于死人和断指，确实是个意外。”
兰香并没有特别歉疚或不安，虽然有人死去。也是，燕台想，在这儿魔窟待久了，都光想着出去了，人不人鬼不鬼。何况，妓女们也没少被嫖客欺辱，大家有来有往，今天我揍得你半死不活，明天你骗得我倾家荡产，时间久了，也确实难有亏欠的心绪。想要活下来，只能把每一个人看作敌人和潜在的施害者。
至于丹霜自愿一事，燕台多少有预料，听到了兰香的保证，彻底放下心来。不过——
“你和那个书生还有别的关系吧？”
这话说出之后，兰香露出谈话以来第一个惊异的表情——虽然燕台觉得这个表情多少有点掺假的成分，清晨凶案现场的兰香和书生的举动还历历在目呢——她上下打量了燕台一阵，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燕台：“没多久，前几天。”她说完，想了想，还是决定提醒一下兰香，“他不是很像读书人。”虽然兰香明显比她更可能知道书生的底细，但万一她不知道呢？如果她是病急乱投医呢？
兰香愣了一下，真心实意地道谢：“好，谢谢你。”
那就是知道了。
兰香：“他姓路，叫他书生不算错，但他说不是读书人也没错。我和他也勉强算得上知根知底，是我求他帮忙。不过呢，他性格很古怪，更称不上什么好人了，你要是单独遇见，还是离他远点。”
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凄美禁断恋呢，连“同为黑暗中的人相依为命、彼此救赎”的情节都想好了。燕台抱怨：“你说话怎么和朝云一样。”
兰香理所当然：“因为你小嘛。”
“不小了。”小的是小乞丐，可不是我。
“只有小孩子才会想着救所有人。”兰香意有所指。
燕台摇摇头：“我不敢留下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我连自己怎么出去都还没想好办法呢。”
兰香：“我不管啦，我就只管自己。”
燕台：“连凤仙都不顾吗？”
兰香晃晃脑袋：“不管啦，谁管得着谁管！”刺眼的阳光射进来，她眯起眼睛，神情竟是少见的不耐烦。
有脚步声传来，大家要回来了。燕台听了一会，冲她狡黠一笑：“你才不是。”
“不管是不是，我们那好妈妈要笼络人心了，你可别被她唬住了。”兰香跳下台阶，没了往常的笑意盈盈和稳重，竟然真的有些像燕台从前那些十九二十的朋友了。
笼络人心？
是了，丹霜这一刀真狠，切断了过去，只留下一根断指，还往领家的心上插了一刀，砍得她心肝战战，生怕再出一个丹霜。
是啊，谁能想到，逆来顺受的妓女们中，在任由妓院老板搓揉的妓女们中，在被认为早已为被磨灭了烈性的妓女们中，居然还有挥刀血溅都不眨眼的狠人？
有丹霜“珠玉在前”，目前姑娘们是压不得，等到大家回过味来，只怕有人要找不着北，到时候老巫婆不轻不重打一顿，再说几句好话，滴几滴眼泪，还有什么治不服？她还是照样开她的窑子，大家又都变回以前的境地随意她压榨。再过一段时间，这事风头一过，恐怕姑娘们连现在的日子都过不了了。
燕台心情又沉重起来。
“去埋起来。”朝云在门口等着，燕台一出来，她就提议。
“啊？”燕台还沉浸在刚才的悲愤中，脑子没转过来。
朝云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去把手指埋起来，你想问什么我直接告诉你。”
——
第二十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