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穷酸书生又来找兰香了。
燕台倚在门口张望,兰香挽着他进来,两人很是热切的模样。她老觉得怪,可惜书生脸上两团镜片反射灯光,疑云似的遮挡住他眼中情绪,至于兰香,燕台几乎从来不曾从她脸上看出破绽过。
然而,不等她想清楚,便有熟客来了。
热风流连在妓女们发间的彩花,卷起她们耳畔的碎发。成排的红灯笼在空中晃荡,红光印在女人们的抹了白粉面庞上,忽明忽暗,黑暗中簪花的轮廓,幽美而暧昧,装饰了泊客,也粉饰门庭。
时间飞舞在红灯与彩花间,倏忽飞远。
“挂牌。”燕台送走了客,将牌子递给茶房,她侧首看了眼不远处,兰香屋子的帘子还垂着,低低贴着地,不知是又迎来一位新客,还是那书生仍栖身在房中。
不一会儿,茶房去旁边催,话音未落,门帘被人翻开,露出一张不耐烦的男人的脸。男人一脸戾气,出来也不说话,先把手里的东西一把扔茶房脸上:“过夜,别他妈妨碍老子办正事!”
灯光下,银光闪烁,银元“叮叮当当”掉了一地。茶房忙不迭捡地上的大头,对着晃悠悠的门帘谄媚:“哎哟,二爷您快请,我要是再来打扰您,就打断我的狗腿……”
燕台一边旁观,觑得男人一个飞快的侧脸,模模糊糊,她从未在窑子里见到过这个人,可说是新客,却有几分熟悉。
她心下细细揣摩男人的相貌,目光落在黄土上闪烁着白光的银元。盯久了,燕台歪头,舒展脖子,又缓缓正回来——那地上好像有一枚银元,安静地躺在黑暗里,没人发现它。
它等着人去采撷。慢吞吞地上前几步,燕台一脚上金属面印着的象征价值的大头像,装作揽客般往两旁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她皱起眉,伸手去捏小腿,动作的掩饰下,趁机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枚银元,贴着鞋边和脚的缝隙松开手指,一套动作完了这才站起来。
黑暗中的男人和女人眉目不辨,总之没人往她这边望。
燕台来这边后,接客第二天就把钱币的模样给记熟了,连当年高三背书都没这么快。只是,她如今记得这么快,却再也没有考试了,燕台一时不知道该感慨终于逃脱应试教育的魔爪,还是该悲伤时移世易、物非人非。
正当燕台欣慰地看了眼鞋,灵光乍现,她突然记起来刚才那个阔气的男人是谁——就是老是来找兰香的书生!这还是燕台第一次见对方的庐山真面目。不过,他摘掉眼镜后满身戾气,和那种温吞气质实在差别太大了,不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以燕台没有认出。
她总算知道兰香和书生的怪在哪了。
逛妓院是个花钱的事,哪怕是窑子,对普通人来说也不是一笔小的收入,更何况找头牌过夜。按书生每月造访的频率,这笔花销不小,并不是一个穷书生能承担得起的;再看书生,穿着打扮并不是什么薄有资产之家,可他刚才扔给门房的钱并不是一个小数,他一个穷书生哪来那么多钱?
这事兰香肯定知道,可她知晓到哪种程度,又是什么态度,就不得而知。
燕台晃了晃头。每个人都有秘密,更何况在不是人待的鬼地方,就像昨夜同看守幽会的姑娘,燕台也不知道她和她的情郎……
不不不,她并没有听过所有人的声音。这个想法如闪电照彻夜空,占据了燕台的大脑。
对。打手一般不会进到窑子里,有两个伙计的声音也从未在燕台面前出现过。比如——燕台看向前方,角落里站着一个人,王志元。
他重新回到旧岗,一言不发地隐于黑暗,众人狂欢的一举一动都纳入他眼底。
他对一位不知名的姑娘有意,又正好有妓女与人幽会。
哇哦,这也太巧了。
燕台垂下眼,一副无辜样,眼珠子却在眼皮后骨碌碌乱转。余光瞥到远处领家的影子,她赶忙动身追捕下一位客人。
再慢点,巴掌就要落下来了。
夜晚总是煎熬又飞逝的。
燕台睁开眼,墙面金色的光块刻印进目光,她眨了眨眼睫。外间飘来的人声催促着她赶快起身,骨骼却发出一声声挽留的呻吟。还要给小梅送饭,燕台模模糊糊地想。这想法操控她走到桌前和每个人打招呼,又把她甩下。
拿起发馊的窝窝头嚼了好几口,燕台才慢吞吞地抓住朝云的雪臂,她用只有两个能听到的声音道:“我好像知道那个男的是谁了。”
什么男人?朝云茫然。
她又说:“我待会给小梅送饭。你今天瞧见丹霜了吗?老巫婆是不是要买新人?”
一连几个问题,弹珠似的射出,朝云低头想了想:“丹霜要最近走?你确定?”
燕台还在刚苏醒的懵懂中,呆愣愣地点点头:“我猜的。”
朝云蹙眉,沉吟,喃喃:“那她……不对啊……”
燕台:“什么?”
朝云:“没。”接着,她就闭口不言,垂首时,眉梢闪过稍纵即逝的郁色。燕台没有注意到。
燕台将包好的馒头揣进怀里,又状似安抚地拍了拍,结果没人搭理她。她不甘寂寞地咳嗽了一声才走出去。
“英生?”
英生站在门口,见燕台出来,快步上前,想说什么,又避开燕台的脸。
燕台好心道:“我帮你喊春花出来。”
英生连忙阻止:“别,我不是来找春花的!”
春花和英生算是关系好的,之前的货物春花一直藏在英生哪儿,后来才转到燕台这儿。倒不是两人吵架了,托燕台藏起来是两人嘀咕了半天后的共同主意,至于为什么,燕台也不清楚,也许是成天往另一间屋跑太引人注意?
“我、我……”英生当着燕台的面,一会儿看她一会儿看地,眼光闪烁,嗫嚅了半天,最后一个字都没蹦出来,跺脚,“哎哟”了一声,跑了。
燕台摸不着头脑,索性抛在脑后。
北城六月的骄阳压低行人的头颅,小红从门外匆匆进来,她一向不搭理燕台,燕台也没心思和她打招呼。
燕台怀里揣着馒头,懒得挥赶有气无力的苍蝇,裸露的皮肤在阳光下滚一遭,热气时常让她疑心自己走到小梅那时,馒头已经彻底馊了。
不过,这个答案并不是能简单知晓的。燕台到前院时,小梅正被独自吊在院子里。燕台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怎么啦?”
小梅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泛白起皮的嘴唇间逸出一丝讷讷的呻吟:“……我、我没伺候好……客人……”话还没说完,她就昏了过去。
“诶!”燕台忙拍小孩的脸颊,毫无反应,她朝屋子投去目光,只有断断续续的人声。她伸手去摸小梅的后背,摸到滚烫濡湿的布料。这块原来有个屋顶,后来被拆了,留下孤零零的单条横梁,小梅从早上就被吊在这根横梁下,一点遮蔽物都没有地暴露在太阳下,这孩子连早饭都没吃吃,哪里受得了毒辣的阳光。燕台想找个东西给她盖上,却无计可施,远处有棵大树,可她怕解了绳子被领家看见,小梅只怕要被打醒。她只能转身就跑。
朝云端着碗往厨房送去,撞上风风火火的燕台,燕台夺过碗就跑到井边,从水缸舀了一大碗水赶回去,留下一句:“我帮你送回去。”
小梅的脸已经泛白了。燕台沾了水弹在她的脸上,又举起手摇摇晃晃地给她喂水,小梅在高处,这水根本喂不进去,全泼在燕台身上,燕台的心比这水还凉。
“你抱住她,我来吧。”朝云手里端着碗水。燕台看了小梅一眼,又望了眼屋里,没有动静,想必是睡着了。燕台托起小梅的腿,小声道:“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偷点盐放进去。”
朝云顿了顿,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端着水出来。燕台用小拇指沾了沾放进嘴里,咸的,她点点头,抬了抬小梅,让她好受些。
在两人的折腾下,总算喂进小半碗水。幸而,在这过程中,领家没有察觉三人在外边。又喂了几回水,小梅才悠悠转醒,她漆黑的眼中映出两人的身影:“……我饿……”
燕台忙把怀里的馒头掏出来,外头包裹的纸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打开纸,不知是汗味还是馊味,混在一起。三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反胃。便好能充饥,她和朝云单手将馒头撕碎了浸在水里,再喂给小梅。
洒出的水滴落在燕台的手臂上,燕台嗅到似有若无的咸味,像泪。
小梅比燕台见过的同龄孩子身材小,不过这个时候恐怕少有又高又壮的健康孩子,她瘦得只剩下骨头了,燕台一把捞起小孩,在现实里体验了“瘦骨如柴”这个成语。
她轻得就像雾,飘走也不惊不起半点涟漪。燕台想起了妈妈,想起秋桂冷白的手臂,她的心像是被系在丝线悬空晃荡,在未来的某一瞬间,那根丝线也许会绷断,也许不会。她抱紧了怀里的那双瘦伶伶的腿。
——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