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声从门外传来,很陌生,妓院里任何一个男性的声音都对不上。妓院里,燕台最不熟悉的男人就是领家的姘头,但他的声音也不是这样,更何况,他只是偶尔见一见领家,哪里会在这儿守着?
“是我。”
话音还没落,门已经打开了。
后门离燕台藏身窥伺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也许正是如此,回答的女声才带着点熟悉。
妓院这个地方,就是女人多,虽然被人监视着,但一天二十四小时,总能找到一个借口趁机甩开监视。
说起监视,燕台又想起突然消失的跟妈。
一到这里就消失,这个女人不会就是她吧?工作不干出来会姘头,她要去告状!燕台心中握拳。这话也不过是调侃,回答的人八成是个妓女,只因声音听起来年轻得很,妓院里的年轻女人只有妓女。就算是燕台听错了,跟妈都已经四五十岁,门外的男人顶了天也就二十五六岁,总不可能每个青年男人都像领家的姘头一般,找一个比自己大二三十岁的女人苟合。
小乞丐的眼神比燕台原来的近视眼好太多,看见女人跨出门外。正当燕台要可惜她就这么走了时,脚步声却突然停了,燕台看见女人递给男人一个东西,低声密语响起。
“要这些……”
“我知道……”
“……你下小心点,别被……”
“……她已经……”
只有零星几个词飘进耳中,燕台听得云里雾里,要什么?她是谁?正胡思乱想着,她的耳朵捕捉到“明日”二字。
这是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
“明日我们……”
“……不,我们……”
没奈何,实在隔得太远了,这地方有没太多障碍物给她藏,燕台还是没听清他们约定下次夜晚幽会的时日。这种明知秘密就在眼前,却不能触碰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实在太让人抓耳挠腮了。
从燕台藏身的位置望过去,只能看见女人的背影,不高,身材匀称,兰香、万艳、春花和朝云的身材都差不多模样,可若是朝云,她一定认得出来。至于门外的男人,一直没有露面,只伸出过一只手。
燕台不动身色地潜伏在暗影中。直到女子离开,她才返回。
归途中看到跟妈神色焦急,四处张望,应该是在找她。燕台心道,此时出去解释不清,跟妈也一定会在茶房面前添油加醋,倒不如她先回去,掌握主动权。
于是,她换了条路,悄无声息地绕过对方。
前方灯光渐亮,燕台止步。她刚才跑过,头发凌乱,鬓间的花也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正正好,也不用整理,她做出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放大了步子。
伙计眼尖,老远就看见她,赶忙迎了上来,他就是之前妓女们挨训时助纣为虐的那个,平时也经常刁难窑子里的姑娘,今天领家不在,他倒是比平常收敛了点,阴阳怪气:“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不会到哪躲懒去了吧?当家的可是吩咐我……”
燕台“怒气冲冲”地抢白:“刘妈还没回来?”
刘妈就是监视燕台的人。
燕台平日里虽不是温良恭俭的性子,鬼点子多,但却实实在在地好相与,素来鲜有这般不善,伙计一下都愣住了:“……啊,是……”
燕台继续倒打一耙:“我找了刘妈半天,还以为她回来了!要不然我早回来了!”
伙计:“她不见了?”
燕台:“可说呢,一转眼就没影了,”她恰到好处流露出一些惧怕,求助地看向对方,“不然我哪敢耽搁这么久,接不到客,明天可没我好果子吃……”燕台故意上前一步,昏黄地火光描摹出她的轮廓,渡上一层娇柔的金色,一双眼睛波光粼粼。
这般弱女子求助,伙计虽然知道窑子里的女人没有哪一个不厉害的,却还是咳嗽一声,移开目光,一本正经地说:“原来是这样,等她回来我再问问她,你先去挂牌子吧。”
燕台感激涕零:“实在太谢谢了,不然我又要挨打了。”
伙计摆摆手。
确定伙计看不见,燕台才偷笑着扬了扬拳头。
这招是她和兰香学的,纵然燕台再不知事,在窑子里待了一段时日,耳濡目染,免不得学会些手段自保。
再老实的人,都得被这鬼地方磨精了。
——
应召的姑娘直到晌午才回来,她们回来时已经吃过饭,平日妩媚的神情一扫而空,不发一言,倒头就睡,很是疲倦。
没去应召的姑娘们大多已经起来,只有四喜还在沉睡。
燕台把朝云扶到卧室,见她眼下泛青,满肚子疑虑深思都冰雪似的消散。朝云如天鹅垂颈,黑发流水般分开,露出雪白的脖颈。燕台侧过头,滑落的枯黄发尾亲昵地碰了碰她的眼角,没了遮蔽,她才发现朝云的要害竟然如此纤细,一只手就能轻易折断,颈椎骨和乌青的血管仿佛亟待破茧而出的幼蝶般贴着薄薄的皮肤,皮肤下没有一丝脂肪,身体的每一处都维持在存活的边界。
燕台战栗了一下。
她把朝云放在床上。朝云软得像一滩泥,只要有人微微抬起一端,她便顺势倾倒,没了颠簸,很快沉入睡眠,掩埋在地下。
朝云的呼吸声十分轻缓,几乎被四喜的声音盖过,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硬生生让人以为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第三个不过是自己臆想的,雾般地看不真切,云似的聚不拢,轻轻一捏,却抓了个空。
就像寺庙中的木鱼和诵经声,一声叠一声,声满梵刹,却难寻得真面目,听久了,心也空空,人也惶惶。
不同于其他姑娘蜡黄的脸,朝云面色很白,是一种将死的枯白,睡着时,常让人疑心她陷入昏迷或者是一具尸体。
衣领边缘露出的一点深色,起初,燕台以为是阳光的影子,很快,她发现不对,轻手轻脚解开朝云领口的扣子,拨开衣领,手触电似的弹开——粗布下一片乌青。
乌青泛紫的皮肤高高肿起,隐隐可看到淤血,连块成片,蔓延到衣裙下,甚是吓人。燕台在最不严重的肌肤轻轻一触,睡梦中的朝云蹙眉,不安稳地翻动身体。
这……燕台仔细一看,瞧见了一点指印。
这是被人打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被打?这些伤痕,压根不像是招妓,倒像是暴力狂泄愤。
燕台起身去兰香她们屋子借药。哪知万艳正等着,瞧见她就迎上来:“借药,帮朝云?”
“啊,是。”燕台怔怔,一时只觉得万艳果然神了,什么都能料到。
万艳瞥了她一眼,叹气:“怎么呆呆的?”
燕台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又马上反应过来:“兰香和凤仙和你说了什么?”万艳往里走。燕台思绪一转,心想还是让朝云多休息会,看她的伤和反应,现在涂药只怕能痛醒。思及此,她便跟上万艳的脚步。
屋子里只有万艳。小红裹了脚行走不便,成日里都喜欢闷在里间的床上,偶尔才出来坐坐透气。燕台满妓院都混熟了,毫不客气地找了个位子坐下,眼珠子一直挂在万艳身上。
万艳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赶紧拿了药给她。燕台捧着药朝她“嘿嘿”一笑,万艳往她脑袋上一糊:“傻乐。”
“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万艳:“都是兰香和凤仙告诉我的,”她沉吟道,“冯三爷,哦,就是昨晚来招妓的男人,请客,客人带了个外国兵。”
燕台:“外国兵?怎么这么晦气?”
万艳摇头:“朝云是为了帮兰香和凤仙。”
燕台咬唇,心中骂洋鬼子,又怪那个什么冯三爷,脑子有坑才请个外国兵,哪个活人给他这么糟蹋。她问:“兰香和凤仙有没有事?”
“多亏朝云,她们没事,还在休息呢。”
燕台这才放下心来。
“对了,”万艳提醒她,“你晚些也去看看小梅。”
“小梅?”燕台奇怪,“应招和她有什么干系?”在万艳缄默的目光下,两条漫无边际的线勾缠,燕台猛地弹起来,桌脚发出尖利的呻吟:“什么意思!她……那老巫婆让小梅去?”
答案在沉默中浮现。
“她……”燕台瞥了眼卧房,努力压抑怒火和声音,试图让自己冷静,“她还没到十二岁对吧?”放现代,小学都没读完!
万艳:“差不多,还有一个月。”
“什么差不多,她还是个孩子!”燕台怒不可遏。可当她对上万艳的眸子,就像从暖春般的屋子推开门,兜头浇了满身的风雪,满腔的怒火“嗤”地一声湮灭,只余下袅袅青烟,证明它来过,也验证它本身的荒谬与可笑。那点怒意,在茫茫大雪中尤为渺小。
她的眼里含着同情,可那点同情和麻木相比,不过是疏星之于夜幕,萤火之于日月。
“燕台,谁不是这样?”
平静无澜的话语像一声警钟,撞冷了满身血,燕台醒过来。
这是另一个年代,饱受兵燹蹂躏的时代,无数人葬身在文明的铁蹄下的时代。人们躺在尸山和金河间,试图探寻毫微的黎明,可哪怕纤毫毕现,也抓不住一丝未来的衣袂。每个人拼死冲锋在这永夜的俯瞰,不过是困兽之斗,连一粒飞尘都要挚拘它股掌间。
日光从整面墙退据于檐角,墙上的影子一动不动。燕台静静地看着光与暗攻势的拉锯,有人进来躺下,有人苏醒离开,鼠蚁在角落蠢蠢欲动,一个晃神,它们便从脚边飞窜掠过。
“唔……”
苏醒的呢喃将快变成一樽化石的人惊醒。
燕台欣喜:“醒了?”
朝云眨眨眼,渐渐清醒。
“我扶你起来。”燕台连忙伸手扶她。
朝云起身的动作一滞:“你看见我身上的伤了?”神情少见的狼狈,看起来竟有些滑稽,燕台心疼之余,暗自发笑。
燕台:“怎么搞成这样?”
黑暗中的脸似乎焕发活力,声音很平稳:“没,客人喝酒了,下手没个轻重。明天就消了。”
话说完,朝云觉出一点不对劲,还不待她细想,就听见耳边一声冷笑——
“嚯。”
“……”
“不对吧?”燕台抱胸,别说,还真有几分平常大家训她时的风采,“我看是被打出来的。”
朝云张口,又明智地选择闭嘴。
燕台:“还是个洋鬼子吧?”她等待时似乎决定好要把满肚子不快吐出来,“人家还有豁免权,打死你也没事。”燕台面无表情,“你是怕秋桂寂寞吗?”
朝云听了这话,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两人一时无言。
“朝云醒了吗?”春花掀开帘子问,打破了凝滞的氛围。她早就听到里面的响动了,只因听到了燕台的“壮举”,不敢进来。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春花端着碗水进来:“这时节本来应该喝粥的,不过咱们穷人就别讲究这么多了。”
燕台拿过小药罐,搭腔:“哼,咱们这儿鬼地方,一粒米都找不着。”
两人帮朝云上药。朝云这次是真的伤得很重,不然,按她平素的个性,只要一根手指能动,上药也不假于人手。
“为什么要问我,你不是从万艳那知道了吗?”朝云不解。
燕台本已翻过此篇,闻言飞快勾了勾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
春花:“病人好好歇歇,别劳神了。”
等到彻底弄好,墨蓝已经结网,向前侵蚀夕阳的领地。
燕台倒了水回来,手上一股药味,她实在受不了,就顺便扯过门帘擦手:“对了,你没醒前,我去看了小梅,那孩子够惨的,都……都流血了……”
春花不知道小梅这茬,之前见燕台出门,只以为她出去透气,听了这话目瞪口呆:“小梅月事都没来,才接客不久吧?妈怎么就……”
“她就是个混蛋东西。”燕台愤愤不平地嘟囔。
“她不仅混蛋,还脑子昏。”朝云冷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兴味,旋即,想起小梅,又有些哀恻,“可怜。”
“怎么?”
春花解释:“咱们出‘外局’①呢,一般只有待得久的,像朝云姐和英生;或者像兰香姐和凤仙姐一样快要赎身的人,才能去,怕窑子里的姐儿搭上动不得的客,或者心野了。”说着说着她又奇怪起来,“奇也怪哉,她怎么会选小梅去?小红腿脚不便就算了,再顺下来,就该万艳、四喜甚至是我了。”
朝云:“冯三爷又要了个人,本来燕台最合适,可她不愿让燕台去。”
好家伙,我这瞎猫居然真的差点逮住死耗子。燕台想。
正说着,屋外有人喊春花,她出去看。趁着春花出去,燕台把昨晚去后门一游,正好撞破他人幽会的事告诉朝云。燕台边说边观察朝云神色。见她似听非听,目光落在黑暗,神情毫无波动,她干脆图穷匕见:“你知道幽会的人是谁吗?”
朝云瞥了她一眼。
“哦——”燕台拉长音调,朝云不说,可她还是从她的态度中看出了答案,“你知道。”
朝云避重就轻:“你也知道,不就是院里的姑娘么。”
知道个鬼。燕台暗恨。
“朝云!”春花从门外冲进来,“英生说花小怜殉情死了,是不是真的?”
朝云点点头。
燕台:“花小怜是谁?”
朝云:“清云院的妓女,老板当头牌养着,有几分薄名,今早被人发现,和一个理发师双双殉情而死。”
这事推翻了燕台的认知,她心里一片空白,空壳还维持着运转:“……还有这种事……”
“不算什么。”朝云垂眸:“既然有只顾钱色的逢场作戏,也自然有真心托付的蠢货。”
春花叹了口气:“可怜。”忽地,她又自嘲地笑了笑,“是我魔怔了,人家穿金戴银的,我饭都吃不饱,好意思说人家可怜?”她甚至露出一点歆羡:“死了可比活着好。”
燕台见她这般,心中刺痛,强笑道:“死了哪里好?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春花,别乱想。”
春花竟恼了:“就在这儿,活着又能有什么呢?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朝云一言不发,作壁上观,在黑暗中模糊成一个轮廓,她看着燕台,似乎在讥诮她的天真:看,我说过,不行。
燕台硬着头皮劝:“这……万一出去了呢?”
春花今日受了刺激,很烦躁,言辞是素日没有的尖锐:“别做白日梦了!怎么出去?难道你会飞檐走壁么?任你飞檐走壁,一个人能救多少人?妈可认识警察,既不认路,满头乱窜,没走几步警察就能把你逮回去!回来有什么好果子吃!”她越说越绝望,“你以为被妓院折磨死的人少吗?几个人能熬到赎身?再说我们这位领家妈妈……”
“呵,你还不知道吧?”
燕台听得一愣一愣:“……知道什么?”
春花:“她拿了姑娘的赎身钱,根本不给姑娘出去!”
燕台一愣,怔忪的寒意攀上脊背——
这就是为什么兰香那么急。这也是为什么,丹霜明明一直忍气吞声,也会起了逃出去的心思。
燕台回首,看向一直安之若素的朝云。
朝云手肘撑在腿上,手支着下颌,闭眼点点头:“那是我和兰香她们刚来同华院时的事了,当时的头牌攒够钱赎身,姓张的收了钱满口答应,转头不认人。”
春花瘫坐在地上,呜呜啜泣。
燕台抱住她,脸颊贴着脸颊——
“春花,你想不想出去?”
——
第二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