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尚香这一回的拜访,燕台和朝云被领家针对了好几天。燕台身上的伤本就没好,鸨母一番折腾下来,又添新伤。燕台骨头都快断了,一回到住处就哎哟哎哟叫唤。朝云从万艳那儿借药,帮她用劲揉了一遍,差点没把人疼死。
燕台出去一趟,心思活泛起来。又想着要大家一起逃出去本就不能光凭一人之力,丹霜拒绝了她的合作不假,她却可以动员其他人。
她壮志凌云,朝云倒是没有泼她冷水,也不知是拭目以待,还是想让她自己去撞撞南墙。然而,她不说,燕台也乐得在心里给自己鼓劲说,朝云是相信她。反正朝云又不知道。
燕台每天睡前都要回忆一遍路线,再回忆一遍自己在饭馆吃了什么,最后满怀期待地坠入梦乡。这个时代或许很糟,战乱不断,白骨遍野,但逃出去一定比待在魔窟好。
她这样相信着。
这日,燕台去还药。兰香不在,万艳正和小绢说话,其他两个姑娘还在吃午食。小红一个人落了单,兴致缺缺,燕台每次来,好像她都是一个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燕台打了招呼,大家都笑着回了,唯独小红一言不发。她也不在意,问:“凤仙姐呢?”
“在里头睡着呢。”
万艳接了药罐,拔开软木塞,从上往小瓶内觑,隐约露出点底。一旁的燕台羞歉道:“真不好意思,我不仔细,用了这么多。”
“不是因为你,”万艳摇了摇头,并无介怀,“之前月眉就用过回,已去了大半;后来凤仙也受了伤。本就快没了,我还以为你会用完呢。”
月眉就是燕台初次进兰香她们屋时,看见的那个正在涂药的姑娘,伤口实在吓人,燕台现在还记着呢,乌青的一大块,印在蜡黄的皮肤上,硬比起来,燕台自己这身伤倒还算好了。
万艳眼尖,一低眉就捕捉到她袖口露出的淤青,又把药递到燕台面前:“你可以吗?瞧着吓人,所幸没多少了,你拿回去,好了再给我罢。”
燕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我伤好得快,后天就全消了。”也许是小乞丐体质特殊,燕台受再怎样大的伤,最晚拖到第三天也都好全了,连个印儿都没,话锋一转:“凤仙姐姐还躺着么?好几天没见她在院子里走动了。”
凤仙有段时日没露面,成日猫在屋里,只有晚上接客才瞧得见
万艳见她推辞,也不勉强,将小瓶收了,目露思索:“她这几日瞧着越发不好了,脸白得比连兴班的大白脸还吓人。”她看出燕台要说什么,“朝云看过,也瞧不出。咱们这地是进不了大夫的,倘若运气好,碰上个通晓医理的客人,运气不好,草席一卷扔到墙根下,左右妈是不会让我们看病的。”
燕台让她说得心中郁郁,脑子里一团浆糊,找了个借口溜进去看望凤仙。
燕台一进屋子就被吓住了。自打秋桂死后,她就没进过这屋的卧室。这间屋子和她们那房不一样,卧室里没有窗,整个黑漆漆的。
同她和秋桂初次见面时一般黑。
像是巨兽伸手不见五指的食道,弥漫着血腥和死亡。燕台闻到了不祥的气息。
屋子里没有其他人,仿佛一个破旧的停尸间,只是没有福尔马林的味道。
黑暗中停驻一个静默的凸起,还有轻微的呼吸,一呼一吸,就像是风中残烛。这实在是太熟悉了,燕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凉下来,她无可遏制地想起那个阴沉的白日和冷青的手臂。秋桂虚弱苍白的脸在浮现在黑暗里,眼眸亮得惊人,让燕台疑心她眼中有光。音容宛在,她正朝她露出特有的、狡黠的笑。
她可想着你。
你是燕台?
你终于来瞧我了么?
好,我们明天再见。
那斜支出来的手臂,冷白的,成了黑暗中走失的羊羔,在人群中央,无助地望着她。那些阴影又窃笑着浮出水面,俘获了血肉中央跃动的那颗滚烫的心脏。
“谁?”
喑哑的嗓音惊醒了燕台,眼前的一切都碎如水中月。燕台回过神来,这才察觉自己的衣裳都被冷汗洇透了,她惊惶失措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凤仙姐姐。”
那声音送了口气:“燕台,是你啊。”
燕台也顾不得什么了,跌跌撞撞地往声源处跑,她现在急需有人能安抚她,直到燕台握住一支干燥温暖的,充满活人温度的手。
凤仙感受到她的慌张,掀开身上的冬衣起身:“怎么了,急成这样?”
燕台好悬没哭出来,从交握的手上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活力,狂跳的心才定下来,有闲暇把控自己的情绪。
她喘匀了气,撑起身子回答凤仙的话:“没什么。”这一瞧,又被骇了一跳,颤着音问,“凤仙姐,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万艳的话绝非虚言,戏台上的戏子扮上相,也不过这样的了,人家兴许还要涂红些。燕台问:“你不难受吗?”
凤仙仍是一副清冷样,只是她这清冷不同朝云,不善交际的成分更大些,回答问题还是好好的,正常人能听懂,不像朝云说一半吞一半:“不难受。你别担心,只是瞧着吓人,有些困,没有什么病症。”
她这样说,雁塔还是不敢放下心来,又不好再问,只得道:“原是这般,我还以为你搽了粉呢。”
“没有。”凤仙道,“我每晚去窑子,还得往脸颊上搽胭脂。”
“好,”燕台安慰她,“白的好看,又省得搽粉,那些东西用多了不好。”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真的不曾病痛吗?”
凤仙:“没事,朝云也看过了。只是最近睡多了,迷眼,看不太清罢了。”
燕台于是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她一进这屋子就心神不宁,要想起伤心事来,是以,竟觉得凤仙的言语里有一股催促,让她快出去。
估摸着是打扰人休息了,燕台也不好腆着脸久留,同凤仙胡乱说几句,见她眉间似有困倦之色,便走了。
出来时,万艳已经不见踪影。兰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背对着大门,巴掌搭在眉毛上方遮阳,仰着头看蔚蓝的晴空。
今天天气好。
天很蓝,太阳却并不很热情。
两人在檐子下静静看了会天。
兰香忽然开口:“我听人说,海就是地上的天,海面就跟青天似的。”
“也不一定。”燕台回忆自己看过的海,不过她瞧见的是阴天的,“将夜时的天也很像海。”
“是吗?”兰香呢喃,说话声彻底歇下来,热风乍起,满屋的树荫“沙沙”揉成了不可名状的影子,她又说,“你去看了凤仙?”
“是啊。”燕台低头拨弄着蚂蚁,它们成群结队地赶往另一个家,要下雨了,“她真的没事吗?我老觉得不踏实。”
兰香没有回答她。
“兰香姐?”
兰香像是被噩梦惊醒,大汗淋漓地回魂:“什么?”
燕台:“我说,凤仙真的没事吗?”
兰香沉吟:“燕台,你以后多去看看她吧。”她往常笑意盈盈的眉间笼罩着一层落日的余晖。
不知怎的,燕台心下大恸,连忙追问:“兰香,你是不是晓得什么?”
“不,我不知道。”
天色不比妓女的脸色变得慢。方才还是一片湛湛青空,此时已经日薄西山,半边天血红了。那日轮映成不祥的色彩,迫近死亡的大地,天空像是溅了一滴血污的坟场。
燕台的胸腔被一只无形的手塞满了悼词,伺机而唱。她这一趟的心情不比参加完一场葬礼好。可怜她活这么大,参加的唯一一场葬礼还是喜丧。秋桂死得太潦草,连葬礼都没有。这么一对比,她的心就更不安了,惶惶如丧家之犬。
她情绪低落得太明显,屋里的姑娘纷纷凑上来问缘由,都叫她打发了。
朝云早对她这一惊一乍的性格十分适应,瞧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曾多看她半眼。
还是燕台憋不住,先开的口:“你去瞧过凤仙了?”
这话一出,朝云就晓得她的言下之意:“我瞧不出。”
“瞧不出?瞧不出是什么意思?”燕台皱眉,没有就是没有,这瞧不出……
朝云:“我又不是大夫,只是因为家人,我才晓得一点医药的事。瞧不出,就是我不知道她真好假好。”
燕台垂头丧气:“要是能请大夫就好了。”她不希望再有人死去,乱世人命比草贱,更何况是妓女,草席裹上,往城外乱葬岗一扔,别说棺材,连个名字都没留下。实在难以忍受。
“不可能。”朝云冷笑,“手下的妓女有这个钱,她不会拿刀再刮层油水么?”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这个腌臜地,哪里会有正经人敢进来?
燕台记起兰香的异样,问:“对了,你和兰香,是谁先来的这儿?”
朝云:“怎么问这个?”
燕台就把刚刚的事都说了。
“她在这儿很久了。我刚来这时,她和丹霜早已在这儿,过了几个月,阿槿和尚香就来了。”说完这话,她就没再理会燕台,反而陷入沉思。
丹霜来的竟然比朝云早?这是燕台没想到的,不过,现下最要命的是凤仙那身不知真假的病。
她们这儿,只有万艳能弄到外边的药,瞧她们屋的样子,想必是给凤仙用过了,只怕也是毫无用处,万艳才说出那样的话。如今之计,也只能往客人里问问,实在不行,找尚香帮帮忙……
“哎呀!”
朝云抬头。
燕台急道:“我把真正要紧的事给忘了。”她这次去还药,本来还想说服个把人跟她一起筹谋“大计”来着。
“……”
——
第二十章·完